第157章 生根8(1/2)
议论变得更加直白,也更加残酷。
“连嫁妆箱子都卖了,看来是真没办法了。”
“满仓到底在哪儿?是不是死在外头了?”
“桂香这日子可怎么过?带着两个孩子,还欠着王麻子那么多钱……”
“听说招娣那丫头天天在外面挖野菜,像个野孩子似的。”
有些人家,开始明显地避开陈家。路上遇见桂香或招娣,会匆匆低下头,或者假装没看见,快步走开。仿佛陈家的厄运是一种传染病,靠近了就会沾染晦气。孩子们也被大人告诫,不要跟招娣一起玩。招娣变得更加孤单,她挖野菜时,总是选择最偏僻、人迹罕至的路径,仿佛在躲避那些无形的、带着刺的目光。
然而,黑暗中,总还有一丝微光。王寡妇依旧是那个唯一肯伸出援手的人。她不仅继续送来一些自家种的菜蔬,还在一天傍晚,偷偷塞给招娣两个还温热的煮鸡蛋。
“给你妈和你弟弟吃,补补身子。”王寡妇压低声音说,她自己的脸色也是蜡黄的,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生活的艰辛,“告诉你妈,挺住,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满仓哥……肯定能回来的。”
这两个鸡蛋,在此时此地,重若千钧。它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营养,更是一种在冰冷世态中未曾泯灭的温情,一种同处底层却依然愿意相互搀扶的义气。招娣紧紧攥着那两颗温热的鸡蛋,感受着那短暂的、真实的暖意,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砸在干燥的土地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还款期限的最后一天,终于到了。
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
桂香一早起来,就将家里所有的钱——包括满仓可能留下的、她绣枕巾卖的、招娣卖野菜攒的、以及变卖箱子得来的——全部拿了出来,摊在炕上。一张张、一枚枚,仔细地清点。毛票,分币,甚至还有更早时候留下的几张旧版纸币。它们皱巴巴,沾着污渍,承载着这个家庭过去十几天里所有的挣扎和血汗。
总数:二十一块三毛五分。
距离五十块,还差着整整二十八块多。这几乎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桂香看着那堆零钱,沉默了许久。然后,她开始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清点,仿佛多清点一次,数目就能奇迹般地增加。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些轻飘飘的纸票和硬币。
招娣抱着土生,站在炕边,紧张地看着母亲。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
最终,桂香停止了清点。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彻底被抽空了的、死寂般的平静。那是一种希望燃尽后的灰烬状态。
她慢慢地、慢慢地将那些钱,重新拢在一起,用一块旧手帕包好,紧紧地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整个上午,母女俩就这样静静地待在屋里,等待着最终审判的来临。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屋外的风声,听起来像是催命的符咒。
然而,王德贵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准时出现。这种等待,比直接的惩罚更加折磨人。未知的恐惧,像不断上涨的潮水,一点点淹没着她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桂香终于支撑不住,她侧身躺倒在炕上,背对着招娣和土生,肩膀开始轻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那压抑的、从身体深处发出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混合着窗外呜咽的风声,构成了一曲绝望的挽歌。
招娣看着母亲颤抖的背影,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她把脸埋进土生带着奶香味的襁褓里,无声地流泪。土生被姐姐勒得有些不舒服,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地火,在黑暗中运行到了极致,压抑到了极致。陈满仓在矿井下面临着身体的崩溃和死亡的威胁;桂香在家中经历着希望的破灭和尊严的瓦解;招娣在孤独和重压下早熟地支撑着残局。这个家,仿佛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即将解体的破船,每一个成员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承受着时代的重压和命运的残酷。而那笔债务,如同定时的炸弹,引信已经燃到了尽头,爆炸,似乎就在下一刻。
王德贵没有在最后期限当天出现。这种刻意的延迟,比立刻降临的惩罚更令人煎熬。它像一把钝刀子,在陈桂香和招娣已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反复拉锯。
第一天在死寂般的等待中度过。桂香几乎一夜未合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夜猫跳过院墙、枯枝被风吹断、甚至远处水田里青蛙的鼓噪——都能让她惊坐而起,心脏狂跳着侧耳倾听,是不是王德贵那熟悉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脚步声终于来了。招娣也睡不踏实,蜷在母亲身边,小小的身子在睡梦中不时惊悸般地抽搐。
第二天依旧如此。桂香的状态更差了,低烧反复,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仿佛生命力正随着这无望的等待一点点流逝。她不再整理家务,不再刻意寻找活计,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呆地坐在炕沿,望着紧闭的院门,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那个包着全家所有积蓄的旧手帕包。那二十一块三毛五分钱,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湿。
招娣不敢离开母亲身边,只是更紧地抱着土生,仿佛弟弟的重量能给她一丝真实感。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异乎寻常的低气压,不如往常活泼,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醒来吃几口米汤,便又恹恹地睡去。
到了第三天下午,那种悬而未决的焦虑几乎达到了。桂香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院门外有脚步声,有王德贵说话的声音。她几次挣扎着下炕,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看到的却只有空荡荡的院落和被风吹得打旋的落叶。希望与恐惧交替折磨着她,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第三天晚上,夜色深沉如墨时,院门被极其轻微地敲响了。不是王德贵那种带着力道的叩击,而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听见的“笃笃”声。
桂香和招娣同时一震。招娣下意识地抱紧了土生,桂香则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壁,踉跄着走到门边,压低声音问:“谁?”
“桂香,是我。”门外传来王寡妇压得极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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