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生根7(1/2)

那天之后,陈满仓下井时,恐惧感达到了。每一次镐头落下,每一次弯腰扛煤,他都觉得头顶的煤层在晃动,仿佛随时会再次坍塌。他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稍有风吹草动就惊出一身冷汗。工钱虽然照算,但他感觉自己挣的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死亡的阴影。

他开始严重失眠,即使上井后疲惫到虚脱,躺在肮脏潮湿的工棚通铺上,一闭眼就是那无尽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他咳嗽得更厉害了,胸口发闷,咳出的痰液带着明显的黑色。他知道,这是煤尘肺的早期症状,但他不敢想,也不能停。那五十块钱,像拴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也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驱使他在这人间地狱里,继续透支着生命。

就在陈满仓在井下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同一天,陈桂香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幅终于完工的“喜鹊登梅”枕巾,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包袱皮包好,踏上了去往镇集的路。这是她目前能拿出的、价值最高的“资产”,寄托着偿还部分债务的巨大希望。

镇集比往常更加热闹,临近中午,人流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鸣叫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熟食、生肉、土产和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桂香紧紧抱着包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在人群中艰难穿行。她不敢去那些显眼的、门面光鲜的百货商店或供销社,那些地方不会收她这种手工品。她的目标,是集市角落里那些专门收售土产、手工制品的小摊贩,或者……直接卖给可能需要的人。

她找到一个卖布头和针线的摊位旁边,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在一个不挡路的角落蹲下来,慢慢展开那幅枕巾。洁白的细布底子上,两只喜鹊栩栩如生,羽毛根根分明,眼神灵动,振翅欲飞;虬劲的梅枝上,点点红梅或绽放或含苞,色彩过渡自然,仿佛能闻到暗香浮动。这是她倾注了无数夜晚心血的作品。

阳光照射在绣品上,丝线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吸引了一些路过女人的目光。

“哟,这绣工可真不赖!”一个穿着蓝布褂子的中年妇女拿起枕巾仔细端详,啧啧称赞。

桂香的心提了起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多少钱?”妇女问。

桂香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她反复思量、自以为不算太高的价格:“三……三块钱。”

“三块?”妇女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放下了枕巾,连连摆手,“太贵了太贵了!这够买多少尺布了!一块五还差不多。”

桂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一块五?这连她买布和丝线的本钱都不够,更别说那无数个夜晚的辛劳了。

她又问了几个看似有意向的人,出价都没有超过两块钱。有人甚至直接说:“现在谁还兴这个?都买现成的印花枕巾了,便宜又好看。”

希望,像被针扎破的气球,一点点瘪了下去。集市上的喧嚣和热闹,仿佛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她看着周围人们交易着粮食、蔬菜、猪肉,那些充满生命力的讨价还价,更反衬出她这里的冷清和无奈。她的绣品,在这个更注重实用和廉价的时代,似乎成了一件过时的、不合时宜的奢侈品。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偏西,集市上的人渐渐少了。桂香依然蹲在原地,包袱皮上的枕巾在晚风中微微拂动,那精致的喜鹊和梅花,此刻看来竟有些刺眼。寒冷和失望交织着,侵袭着她的身体和意志。她开始怀疑,自己这半个多月的熬夜,熬红了眼睛,熬弯了腰,究竟值不值得?

而留在家中的招娣,则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坚韧。父亲生死未卜,母亲带着全部希望去了镇上,家里只剩下她和嗷嗷待哺的弟弟。她没有慌乱,而是默默地承担起一切。

她熟练地给土生换了尿布,喂了米汤,抱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轻声地哼着歌谣安抚他。土生似乎也格外懂事,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或者看着姐姐的脸。

中午,她自己热了早上母亲留下的窝头,就着咸菜,慢慢地吃完。然后,她拿起那个小篮子,再次走向了那条发现野茼蒿的河沟。她知道,母亲去镇上需要钱,家里需要粮食,她不能停下。

这一次,她挖了更多的野菜,仔细地捆扎好。她没有再去邻村,而是壮着胆子,走向了通往镇集方向的、靠近大路的一个小路口。那里偶尔有过路的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她依旧不敢吆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举着几把格外青翠的野菜。

或许是她的瘦小和沉默引起了同情,或许是她的野菜确实新鲜,陆陆续续有人停下来购买。一个赶着牛车的老汉,用几根红薯换了她两把野菜;一个骑着自行车、干部模样的人,看她可怜,多给了她一分钱……当她的小篮子渐渐变空,换回了一些零碎毛票和少量食物时,招娣的心里,感受到了一种踏实的、微弱的力量。她是在用自己稚嫩的方式,为这个家“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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