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生根6(2/2)
这微薄的善意,在这种时刻,显得尤为珍贵。桂香握着王寡妇粗糙的手,眼泪差点掉下来,但她强行忍住了。她知道,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招娣在挖野菜时,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在远离村庄的一条荒废河沟的陡坡上,她找到了一片长势旺盛的野茼蒿。这种野菜口感较好,在集市上也能卖点钱,通常早就被人挖光了,不知为何这里还剩下这么多。
她像发现了宝藏一样,心脏怦怦直跳。她没有声张,只是小心翼翼地、每次只挖取一小部分,并且尽量不破坏根系。她将挖来的野茼蒿仔细洗净,捆成一小把一小把,比集市上卖的份量更足。她央求母亲让她去附近的村子试试看,能不能换点钱或者粮食。
桂香看着女儿渴望而坚定的眼神,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她不能折断孩子这唯一能看到的、主动寻求生机的嫩芽。她千叮万嘱,让招娣只在熟悉的邻村走动,不要走远,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换不到就赶紧回来。
于是,年仅八岁的招娣,开始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经商”。她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把青翠欲滴的野茼蒿,走向了邻村。她不敢吆喝,只是怯生生地站在村口人多的地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破布鞋尖。
起初,无人问津。有人好奇地看她一眼,便走开了。招娣心里充满了羞怯和失望。直到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奶奶走过来,看了看她的野菜,惊讶地说:“这茼蒿倒是水灵,比集上的还好。小姑娘,怎么卖?”
招娣鼓起勇气,抬起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奶奶,两分钱一把,或者……换一小碗米也行。”
老奶奶看了看她瘦小的身子和洗得发白的衣服,叹了口气,没有还价,买了两把,给了她四分钱。握着那两枚温热的硬币,招娣的手心都在出汗。那一刻,巨大的成就感冲淡了所有的羞怯和恐惧。
那一天,她卖掉了大半篮子的野菜,换回了皱巴巴的几毛钱和一小布袋杂粮。当她把这些交给母亲时,桂香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招娣枯黄的头发上。这不仅仅是钱和粮食,这是女儿用她稚嫩的肩膀,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撑起的一小片天空。
土生在这动荡不安的环境中,依然顽强地成长着。他开始能不用依靠,自己坐上一小会儿,虽然东倒西歪。他对周围的声音更加敏感,会循声转头。他似乎能模糊地分辨出母亲和姐姐,当桂香或招娣抱他时,他会显得格外安心。他的存在,是压在家人心头最沉重也最柔软的负担,是绝望中无法割舍的牵绊。
时间,在煤窑的黑暗与家庭的煎熬中,缓慢而残酷地流逝。陈满仓用健康和生命换来的钱,在一点点增加,但距离五十块,依然遥远。桂香绣完了那幅寄托了全部希望的枕巾,准备冒险去镇上的集市。招娣的野菜生意,成了这个家庭微弱而稳定的补充。而王德贵规定的还款期限,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挂在头顶,只剩下不到十天。
地火在黑暗中运行,压抑着,积聚着,不知何时会喷薄而出,毁灭一切,或是……带来涅盘。
陈满仓在煤窑的第十天,发生了一件让他终生难忘的事。
那是在一条深入山腹的支巷里,他和另外两个工友负责清理一处前几天放炮后松动的煤层。空气比往常更加污浊闷热,头灯的光晕里,粉尘如浓雾般翻滚。突然,一阵细微的、如同沙子流动般的“沙沙”声从头顶传来,经验丰富的老矿工脸色骤变,嘶吼一声:“快跑!要冒顶!”
陈满仓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求生的本能让他丢下镐头,跟着那两个工友没命地往主巷道方向狂奔。身后,那“沙沙”声迅速演变成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和轰隆巨响,仿佛整个山体都在崩塌。巨大的气浪夹杂着煤灰和碎石从背后扑来,将他狠狠地推倒在地,头灯也在翻滚中熄灭。
刹那间,绝对的黑暗和死寂笼罩了他。不,不是死寂,耳朵里充斥着岩石持续垮塌的沉闷轰鸣、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以及心脏擂鼓般几乎要撞破胸膛的跳动声。煤尘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齐涌出。他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直到身后的崩塌声渐渐停息。
黑暗中,传来工友带着哭腔的呼喊:“满仓!李老蔫!你们在吗?”
“在……我在这儿……”陈满仓艰难地回应,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另一个方向也传来微弱的呻吟。万幸,他们三人跑得及时,只是被气浪掀倒,有些擦伤,并没有被直接埋住。
在随后赶来的其他矿工帮助下,他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片区域。回到相对安全的主巷道,借着头灯看去,每个人都是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陈满仓看着那被塌落的煤石彻底堵死的支巷入口,一阵后怕如同冰水浇头,让他遍体生寒。只要再慢一两秒,他们三人就会被活埋在那黑暗深处,尸骨难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