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生根6(1/2)

时间,在焦虑、等待和极限的挣扎中,一天天过去。陈满仓在山中的煤窑里,用健康和生命赌着家庭的未来。桂香在清冷的家里,用智慧和耐力挖掘着每一分可能的生机。招娣在沉默中,用她瘦弱的肩膀,分担着远超年龄的重负。而土生,则在懵懂中,感受着这异常艰难,却又因亲情而维系着的、摇摇欲坠的温暖。

春寒,依旧料峭。距离王德贵规定的还款期限,还有不到二十天。那五十块钱,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陈家面前,等待着被填平,或者,将他们彻底吞噬。

陈满仓消失的第七天,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湿的霉斑,在陈桂香的心头无声地蔓延、扩大。她开始失眠,即使身体已经疲惫到极限,意识却清醒得可怕。夜晚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老鼠啃咬墙角的窸窣、野猫穿过屋顶瓦片的轻响、甚至远处稻田里守夜人偶然的咳嗽——都能让她惊坐而起,心脏狂跳,侧耳倾听,仿佛下一刻,院门就会被敲响,带来关于满仓的噩耗。

白天,她强迫自己忙碌,将那些忧虑和恐惧死死地压在心底,像封住一坛即将发酵变质的酸菜。但她的动作明显失去了往日的沉稳,有时拿着针线会半天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有时烧火时会忘了添柴,直到灶膛里的火苗奄奄一息才猛然惊醒。

招娣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变化。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粘人。母亲在灶台边,她就抱着土生坐在灶膛前的小凳子上;母亲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她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不敢问父亲的消息,只是用那双过早承载了太多情绪的眼睛,无声地传递着依赖和询问。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异常沉闷的气氛,不如往常爱笑,有时会无端地哭闹,需要招娣和桂香轮番抱着、哄着,才能勉强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在数十里外那座隐藏在山坳里的私人煤窑,陈满仓正经历着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井下永远是黑夜。头灯那昏黄的光晕,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脆弱的光明堡垒,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黢黑、潮湿、嶙峋的煤壁。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浓重的煤尘、硝烟(放炮后)、以及人体汗液和排泄物的复杂气味,吸进肺里,带着颗粒感的辛辣和窒息感。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在磨损着生命的长度。

劳动是纯粹原始的体力透支。镐头刨向煤层,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虎口被震得发麻,手臂酸痛欲裂。大块的煤需要用手搬、用肩扛,装入简陋的矿车。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混合着煤灰,在他脸上、身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泞的沟壑,然后迅速被新的煤尘覆盖。不过几天,他的指甲缝里、耳朵眼里、甚至咳嗽吐出的痰液,都变成了黑色。

休息是奢侈的,也是痛苦的。工头会像幽灵一样在坑道里巡查,催促声、咒骂声不绝于耳。短暂的歇息时,他和其他矿工一样,瘫坐在潮湿肮脏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煤壁,贪婪地喘息着。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在黑暗中回荡。每个人都像被抽干了力气的牲口,保存着最后一点能量,用于下一轮的压榨。

食物是维系这具躯壳运转的唯一燃料。那所谓的“一顿饭”,不过是两个能砸死狗的、掺了大量麸皮和粗糠的窝头,以及一碗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几乎尝不出咸味的所谓“菜汤”。陈满仓每次都狼吞虎咽,不是为了品尝味道——那根本谈不上味道——只是为了尽快填满空虚的胃袋,获取继续挥动镐头的力气。他常常想起桂香做的玉米面窝头,虽然粗糙,却带着粮食天然的香气;想起招娣挖来的、用一点点油盐炒过的野菜,那简直是人间美味。这些回忆,像针一样,刺穿着他现实的苦难。

恐惧,是这里最普遍的底色。塌方、透水、瓦斯爆炸……这些词汇像诅咒一样萦绕在每一个矿工心头。支撑坑道的木头看起来摇摇欲坠,头顶不时有碎石和煤块簌簌落下,每一次异样的声响,都能让所有人的心脏骤停一瞬。陈满仓亲眼见过一个刚认识没两天的工友,在清理一处松动的煤壁时,被突然垮塌的煤块埋住了半截身子,虽然最后被挖了出来,但一条腿算是废了,像破布一样被扔出煤窑,生死不明。那工友被拖走时绝望而麻木的眼神,深深地烙印在陈满仓的脑海里,让他好几个晚上都无法合眼。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被欲望(对那每天一块五的渴望)和恐惧驱使的、在黑暗中蠕动的躯壳。他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身体,悬浮在矿井的顶部,冷漠地注视着下面那个机械劳作、满身污黑的“自己”。只有贴身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带着体温的毛票,和心里默算着距离五十块还差多少的数字,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有目标。

家里的桂香,在极度的焦虑中,反而生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为那五十块,也为这个家可能失去顶梁柱的最坏情况,做点什么。

她加快了那幅“喜鹊登梅”枕巾的绣制。煤油灯耗得更快了,她的眼睛也更加干涩疼痛。但她顾不上了,手指飞舞,将所有的期盼和绝望,都绣进了那细密的针脚里。喜鹊的羽毛要活灵活现,梅花的瓣尖要带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粉色,枝干要苍劲有力……她几乎是呕心沥血。

同时,她开始清理家里那些实在无法变现、但或许能用以物易物方式换点东西的物件。一个裂了缝但还能用的粗陶碗、一把缺了口的旧菜刀、几件土生已经穿不下的小衣服……她仔细打包好,准备找个时机去更远的、不认识她的集市碰碰运气。

村庄里,关于陈满仓的议论并未停息,反而因为他的久去不归而增添了新的内容。

“听说那煤窑前几天又出事了,埋了两个人……”

“满仓这都多少天没见了?别是……”

“桂香真是可怜,男人要是没了,她拖着两个孩子可怎么活?”

“还不是怪他们自己,非要超生……”

这些话语,像带着毒刺的藤蔓,悄悄缠绕着陈家。有些平日里还算和善的邻居,看桂香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有关切,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疏远和审视。仿佛陈家已经成了一个即将倾覆的危巢,人们既同情巢中的雏鸟,又生怕倒塌时会波及自身。

只有村东头那位同样家境贫寒、丈夫常年有病的王寡妇,还会偶尔趁着夜色,偷偷给桂香送来几把自己种的青菜,或者一小碗咸菜,低声安慰几句:“桂香,别听那些人嚼舌根,满仓哥肯定没事的……你也得顾着自个儿身子,孩子还指望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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