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生根5(2/2)
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他没有告诉桂香具体去向,只说去远处找点活,可能几天不回。他揣着桂香连夜烙的几个掺了大量麸皮的干硬饼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通往邻县山路。山路崎岖漫长,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他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麻木。
走了整整一天,在天黑前,他终于找到了那个隐藏在山坳里的、毫不起眼的小煤窑。几间低矮的工棚,黑洞洞的井口像怪兽的嘴巴,不断地吞吐着浑身漆黑、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色的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煤尘和一种劣质烟草的味道。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打量了一下陈满仓,捏了捏他的胳膊,粗声粗气地说:“下井,一天一块五,管一顿饭。干不干?”
一天一块五!这几乎是他在码头扛包三天的收入!陈满仓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干!”
没有培训,没有安全讲解,他只领到了一顶破旧的安全帽和一个昏黄的头灯,就被催促着跟着一队同样沉默的“煤黑子”下了井。矿井深处,是另一个世界。黑暗、潮湿、憋闷,只有头灯那一点微弱的光晕,照亮眼前有限的范围。空气中充斥着粉尘,呼吸一口都带着颗粒感。支撑坑道的木头看起来歪歪扭扭,不时有碎石和煤块从头顶簌簌落下。
陈满仓学着别人的样子,挥舞着沉重的镐头,刨向坚硬的煤层。每一下,都震得虎口发麻。汗水混合着煤灰,很快将他糊成了一个泥人。那顿所谓的“管饭”,不过是两个冰冷的窝头和一碗看不见油花的白菜汤。他蜷缩在肮脏的工棚里,听着其他矿工粗重的鼾声和咳嗽声,闻着空气中汗臭、脚臭和煤烟混合的复杂气味,久久无法入睡。他想念家里虽然清贫但干净温暖的小屋,想念妻子温柔的(尽管如今总是带着愁苦)眼神,想念招娣乖巧的样子和土生咿呀的学语声。这些念头,成了支撑他在这个黑暗地狱里坚持下去的唯一光亮。
他知道这是在玩命。每一次下井,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但他没有退路。那五十块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让他只能在这危险的黑暗中,用健康和生命去换取那微薄的希望。
家里的桂香,在最初的焦虑和等待后,也开始了她更加极限的挣扎。她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丈夫那渺茫且危险的“高收入”上。
她开始更加疯狂地挖掘家里一切可能换钱的东西。她把家里那几件实在不能穿、但布料稍好一点的旧衣服,仔细拆洗了,找出尚且完好的部分,拼接成小孩的衣裤,或者缝制成结实的布口袋,看能不能拿到集市上换几个零钱。
她扩大了野菜的采集范围,不再局限于田埂河坡,甚至走到了更远的山脚下。有些野菜味道苦涩,她就用清水反复浸泡、揉搓,想办法去除苦味。她尝试着将一些口感稍好的野菜,用仅有的那点盐仔细腌制起来,希望能保存得更久,应对可能出现的完全断粮的情况。
她甚至打起了家里那几只母鸡的主意。母鸡是重要的“活期存折”,但眼下,它们吃的粮食也是负担。她减少了喂鸡的粮食,改为更多地让招娣去挖野菜、捞水草来混合喂养。鸡下蛋果然少了,她心疼,但更多的是无奈。
她还鼓起勇气,找到了村里那位跟她学过几天绣花、家境稍好的媳妇,红着脸,赊来了一些颜色稍好一点的丝线和一块比较完整的白色细布。她打算绣一幅像样一点的“喜鹊登梅”枕巾,这东西如果绣好了,或许能比那些零碎绣品多卖一些钱。为此,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夜晚的时间。煤油灯下,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布满血丝,腰背酸痛得直不起来。每一针,都寄托着对那五十块债务的微弱抵抗。
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最折磨她的是对满仓的担忧。丈夫一去数日,音信全无。去的又是那种危险的地方。她不敢深想,只能强迫自己不停地忙碌,用身体的劳累来麻痹内心的恐惧。每当夜深人静,听到屋外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她的心都会猛地揪紧,直到确认那只是风声或野猫跑过,才能稍微放松,然后陷入更深的忧虑。
招娣的世界,在这个春天,变得更加封闭和寂静。父亲的离家,母亲的焦灼,让她更加敏感地意识到家庭的危机。她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像一个小小的影子,精准而沉默地完成着母亲交代的每一件事。
她带弟弟更加尽心尽力。土生似乎也格外依赖这个沉默的姐姐。只有在招娣怀里,他才会显得格外安静和安心。招娣抱着他,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开始冒出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嫩芽,心里会生出一种模糊的期盼,期盼春天真的来了,日子就能好过一些。
她不再需要母亲提醒,就会主动去挖野菜。她认得越来越多的野菜种类,知道哪些比较好吃,哪些只能勉强充饥。她的小手因为经常接触冰冷的河水和带着毛刺的野菜,变得更加粗糙,裂开了细小的口子。
有一次,她在挖野菜时,看到同村几个女孩子在玩跳皮筋,欢快的笑声像银铃一样在田野里回荡。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跳跃的身影,那无忧无虑的笑脸,对她来说,是另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她没有羡慕,只是觉得有些茫然。看了一会儿,她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寻找那些可以果腹的绿色。她的童年,仿佛已经被这生活的重压,提前催熟,然后风干了。
土生在招娣和母亲的精心照料下,依然在茁壮成长。他开始尝试着坐起来,虽然坐不稳,总是歪向一边。他的笑声更加响亮,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的存在,是这家人在绝望中,唯一不容置疑的温暖和牵绊。他的每一次进步,都能让桂香和招娣的脸上,暂时焕发出一点光彩。
村庄里,关于陈满仓去下煤窑的消息,不知怎的,还是悄悄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有叹息的,有说他不要命的,也有暗自庆幸自家还没被逼到这一步的。这种议论,像水面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加深了陈家在这个村庄里的“特殊”印记。
王德贵虽然说了给一个月期限,但他的阴影并未远离。那个年轻的干事,偶尔会“路过”陈家院子,看似随意地问一句:“满仓哥还没回来?”或者“筹钱筹得怎么样了?”那看似不经意的问候,实则是一种无言的催促和威慑,让桂香本就紧绷的神经,时刻处于断裂的边缘。
她开始害怕听到任何敲门声,害怕看到任何穿着体面、像干部模样的人靠近她家。这种恐惧,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不断地折磨着她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