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生根4(2/2)
“码头……过年那几天可能还有活儿……”满仓的声音沙哑。
“嗯。”桂香应了一声,“家里……我再想想办法。”
短暂的沉默后,是更长久的、沉重的寂静。
年关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边。而陈家的这个年,注定要在清贫、债务与一丝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期盼中,缓缓度过。远方似乎传来了零星的鞭炮声,更反衬出这小屋内的寂静与寒冷。那笔庞大的债务,如同屋外深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预示着来年,依旧是漫漫长路。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在陈家坢,仿佛只是年关清冷尾声里一个模糊的印记。没有舞龙灯,没有猜灯谜,家家户户碗里盛着的,不过是比平日稍稠一些的粥,或是将年三十舍不得吃完的一点油渣混在野菜里,勉强包一顿饺子,便算应了节令。
对于陈家而言,这个元宵节更是过得悄无声息。陈满仓一早就去了镇上码头,寻找那渺茫的短工机会。陈桂香将最后一点点白面,掺了大量的玉米面和切碎的红薯丝,蒸了一锅颜色暗淡的窝头。招娣抱着土生,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看着村子里其他孩子举着简陋的、用破布和竹篾扎成的小灯笼,在渐沉的暮色里跑来跑去,灯笼里微弱的蜡烛光点,像萤火虫,明明灭灭,映着她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她没有灯笼,家里也找不出一块能用来做灯笼的、完整的红纸。
土生快半岁了,眉眼长开,愈发显得白胖可爱。他不再满足于整天躺在襁褓里,开始试图翻身,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多了起来,偶尔会无意识地发出“ba”、“ma”的音节,总能引来桂香短暂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是这个家灰暗色调里唯一鲜亮的暖色,是支撑着大人们在这泥泞生活中艰难前行的微弱星光。
然而,这星光背后,是招娣日益沉重的背负。土生活泼好动,需求也多了。招娣抱着他的时间越来越长,手臂常常酸痛难忍。她要时刻留意他是不是尿了、拉了,要及时更换那用了又洗、洗了又用的旧尿布。土生开始长牙,牙龈痒痛,时常哭闹不休,招娣就得抱着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直到他哭累了睡去,或者母亲忙完手里的活计,腾出空来喂他一口奶。
她的活动范围,几乎被禁锢在了这小小的院落和屋前的几步之内。同龄的女孩子,虽然也要帮家里干活,但总还有些疯跑玩耍的空隙。而招娣没有。她的童年,被“带弟弟”这三个字牢牢地钉住了。她学会了从土生的哭声里分辨他的需求,是饿了,是困了,还是不舒服。她变得异常敏感,哪怕在灶台边烧火,耳朵也时刻竖着,听着里屋土生的动静。
有一次,她抱着土生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土生挥舞着小手,抓住了她枯黄的辫梢,使劲一拽,疼得招娣“嘶”了一声。她本能地想掰开他的手,却又怕力道太重伤了他,只能忍着疼,一点点地往外抽自己的头发。土生以为姐姐在跟他玩,咯咯地笑起来,拽得更起劲了。招娣看着弟弟天真无邪的笑脸,心里那点委屈和烦躁,也只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桂香看着女儿日渐沉默和瘦小的背影,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她有时会支开招娣:“招娣,去抱点柴火来。”或者“去看看鸡下蛋了没。”想让她暂时离开土生,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哪怕是劳作的时间。但招娣总是很快做完,又默默地回到土生身边,仿佛那已经是她唯一的、也是必须坚守的岗位。
正月里的寒风,依旧刺骨。土地还冻得硬邦邦,田里的活计无法开展,这是一年里最青黄不接的时候。陈满仓的寻觅,显得格外艰难。
码头上的活计并非天天有,船来的时间也不固定。他常常天不亮就去等,在寒风中一站就是大半天,看着浑浊的江水拍打着石岸,心里计算着今天若找不到活,家里就又少了一分进项。与他一同等待的,还有村里其他几个同样被生活所迫的汉子。大家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子里,很少交谈,只有眼神偶尔交汇,流露出同病相怜的苦涩。
偶尔有船来,工头叼着烟卷出现,人群便一阵骚动。为了争抢一个扛包的机会,男人们会使出浑身解数往前挤,甚至暗暗较劲。陈满仓凭着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和还算扎实的身板,有时能抢到。但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工头点了别人,然后在一片失望的叹息声中,悻悻然地转身离开,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他也尝试过去找别的零活。帮人修缮被风雪损坏的屋顶,去邻村的砖窑做临时工,甚至帮镇上的小饭馆搬运沉重的煤块。这些活计更零碎,工钱也更低,而且不稳定。每一次出门,都像是一次赌博,赌的是今天能否带回来哪怕几分钱,几两米。
村庄在春寒中缓慢地复苏。积雪融化,露出底下枯黄的草根和板结的土地。人们开始收拾农具,准备春耕的种子。闲聊的话题,也从年节的琐事,转向了对今年收成的担忧和期盼。陈满仓听着别人讨论买什么稻种,用什么化肥,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春耕需要投入,种子、化肥,哪一样不要钱?他兜里那点勉强糊口的零钱,如何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巨大的生产开支?债务的阴影,并未因年关过去而消散,反而像这早春的湿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对未来的每一分盘算里。
家里的米缸,眼见着又要见底了。桂香的“家庭账册”上,支出远多于收入。她开始更加精细地规划每一餐。玉米面窝头里,红薯丝的比例越来越高,粥熬得更稀,几乎能当镜子照。菜园里越冬的青菜早已吃完,她就去田埂、河坡上挖荠菜、马齿苋等野菜。洗净了,用开水焯一下,撒上一点点盐,就是一家人的下饭菜。
油,更是金贵。那小块猪板油熬出的油,她用一个粗陶小罐装着,每次炒菜(如果那能算炒菜的话)只用筷子蘸上一点点,在锅底抹一圈,算是见了油腥。油渣则被仔细地收起来,偶尔拿出几颗,切得碎碎的,撒在野菜上,或者给土生拌在粥里,那便是难得的荤腥。
邻里之间,走动渐渐多了起来。但桂香能敏锐地感觉到,一些目光发生了变化。以往还算亲近的婶子嫂子,如今说话似乎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打量,或者是不着痕迹的怜悯。有那家境稍好、嘴皮子又碎的,会在背后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