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生根4(1/2)

她没有新棉花,就把一件实在不能再穿的旧棉袄里的、已经板结发硬的棉絮,一点点撕扯开来,放在火上小心地烤软,再细细地、一层层地铺在那些布头中间。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和冬季的寒冷,布满裂口,捏着针线时,裂口会被牵扯开,渗出血丝。她就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一下,继续缝。

煤油灯的光晕将她低头劳作的身影放大,投在土墙上,像一个沉默而伟大的剪影。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她不仅要缝结实,还要尽量缝得好看一点,在鞋面上,她用仅有的几块稍带红色的布头,拼凑出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这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审美和耐心。

直到深夜,一双虽然用料驳杂、但厚实紧密的新棉鞋,终于在她手中成型。她小心地把鞋子放在招娣的枕头边,用手摸了摸女儿熟睡中依然带着稚气却紧锁眉头的小脸,心里百感交集。

第二天清晨,招娣醒来,看到枕边的新鞋,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地拿起来,摸了摸那厚实的鞋底,看了看鞋面上那朵拼布小花,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穿上,在地上走了走,温暖、舒适,仿佛把整个冬天的寒冷都隔绝在了外面。

“妈……”她抬起头,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更加憔悴的面容,那声“谢谢”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走过去,用自己瘦小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腰。那一刻,母女之间,无需言语,所有的艰辛与爱,都在这个拥抱里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镇上的集市比往日热闹数倍,人声鼎沸,各种年货摊子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混合着熟食的香气、鞭炮的火药味、以及牲畜粪便的气息。

陈满仓天不亮就来了,不是来买年货,是来寻找最后一丝挣钱的希望。镇边的小码头上,果然停着几条卸货的船。他挤在一群同样等待活计的汉子中间,搓着冻僵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工头。

“搬麻包!一船,五分钱!要十个力气足的!”工头喊道。

人群一阵骚动,陈满仓凭借着一股狠劲,挤到了前面。工头打量了他一下,看他虽然消瘦但骨架还在,点了点头。

沉重的麻包压上肩头,每一个都有一百多斤。跳板又湿又滑,悬在船舷与河岸之间。陈满仓咬紧牙关,调整呼吸,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寒风吹在他因用力而泌出汗珠的额头上,瞬间变得冰冷刺骨。脚上那双破旧的解放鞋,鞋底几乎磨平,在跳板上打滑,他全靠脚趾死死抠住鞋底,才能维持平衡。

一包,两包,三包……他机械地重复着弯腰、扛起、行走、卸下的动作。汗水浸湿了内里的单衣,又被寒风冻成冰碴,贴在皮肤上。腰像是要断掉,肩膀早已麻木,那只受过伤的脚,再次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不能停,每多扛一包,就意味着家里能多买几两肉,多称几斤面,意味着这个年,能稍微像样一点。

他眼前闪过桂香愁苦的脸,招娣冻红的脚,还有土生咿呀学语的样子。这些画面成了支撑他透支体力的唯一力量。当最后一包货物卸完,他从工头手里接过那沾着汗水和灰尘的五毛钱时,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他小心翼翼地将钱揣进贴身的衣兜里,按了又按,仿佛那是全家人的命。

他没有在集市上停留,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些诱人的年货摊子。他用这刚刚挣来的、带着体温的五毛钱,极其奢侈地买了一小条最肥的猪板油(熬油后油渣可以当菜),又买了一小包最便宜的水果硬糖,数了数,大概有七八颗。这是他能为这个年,做的全部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往年,陈家也会郑重其事地请灶王爷,准备麦芽糖、烧饼等供品,祈求“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今年,仪式简化到了极致。

傍晚,桂香在冰冷的灶台上贴了一张去年剩下的、已经泛黄的灶王爷画像。供品,只有一小块白天熬猪油剩下的、焦黄的油渣,以及三颗陈满仓带回来的水果糖。连一炷完整的香都没有,只有半截不知何时剩下的香头。

招娣帮着母亲摆放,看着那寒酸的供品,小声问:“妈,灶王爷会嫌咱们家穷吗?”

桂香正在点那半截香头的手顿了一下,火光映着她疲惫的脸。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灶王爷……知道咱们家的难处。他老人家……不看重这个,看重的是心诚。”

话虽如此,那袅袅升起、细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陈满仓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垂下了头。祭灶,这本该充满烟火气和期盼的仪式,在这个被债务压垮的家里,只剩下形式上的清冷与无奈。

夜晚,招娣在睡梦中,终于穿上了那双母亲熬夜赶制的新棉鞋,虽然是在梦里,但她嘴角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弧度。土生裹在破旧但干净的襁褓里,睡得香甜,对即将到来的、他人生中第一个懵懂的年关,一无所知。

陈满仓和桂香却毫无睡意。并排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