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生根3(2/2)
招娣当时正拿着抹布擦桌子,手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晚上,她罕见地做了噩梦,梦里她被塞进一顶红轿子,父母拿着厚厚的钱,脸上却没有笑容……她吓醒了,黑暗中,听着土生均匀的呼吸声,眼泪无声地流湿了枕头。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似乎从出生那天起,就和这个家的贫瘠与债务捆绑在了一起。
而处于这个家庭风暴眼的陈土生,对此一无所知。他是饥饿的,满足的,或者不舒服时便放声大哭的。他的世界很简单,有奶吃,有人抱,就是全部。他会在姐姐招娣怀里咧开没牙的嘴笑,会在父亲疲惫归来时,用小手去抓他粗糙的手指。他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咿呀学语,都能短暂地驱散这个家里的阴霾,给父母和姐姐带来一丝苦涩中的慰藉。
但他不知道,他的笑声,是用父亲的血汗、母亲的精打细算和姐姐被牺牲的童年换来的。他是这个家未来的指望,也是当下沉重负担的源头。
寒风依旧在吹,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王德贵那边虽然没有天天来催,但那笔债务的利息,却在无声地滚动,利滚利,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陈满仓计算着,就算把圈里准备过年唯一的那只鸡卖掉,把粮缸里所剩不多的口粮再粜掉一部分,也远远不够这个月的利息,更别说本金了。
这个年,该怎么过?
腊月的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着陈家坢每一寸裸露的土地。往年这个时候,空气中早已弥漫着熬猪油、炒米糖、蒸年糕的混合香气,孩子们穿着或许不算崭新但一定浆洗干净的棉袄,在村巷里追逐嬉闹,鞭炮零星的炸响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狂欢。可今年,陈家的院落,却像被一层无形的隔膜罩住了,外面的热闹与喜庆,丝毫透不进来,里面的清冷与愁苦,也沉重得溢不出去。
陈桂香坐在炕沿,面前摊开的是一个用旧账本翻面钉成的新册子,还有一小截快握不住的铅笔头。她识的字比满仓多些,能写会算,这本“家庭账册”便是她应对这场生存战役的作战图。
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
“冬月初八,卖鸡蛋十二枚,得洋一角二分。”
“冬月十五,满仓帮工李老四家挖渠三日,得洋一元五角,糙米五斤。”
“冬月廿二,卖自留地白菜三十斤,得洋一角八分。”
“腊月初一,购粗盐三斤,支洋九分;煤油半斤,支洋一角。”
“腊月初十,王德贵处付息,支洋……十二元。”
每一笔收入,都微薄得让人心酸;每一笔支出,都精打细算到毫厘。那笔十二元的利息支出,像一道深刻的刀疤,刻在腊月初十那一栏。那是陈满仓几乎拼掉半条命,加上卖掉准备过年唯一那只下蛋母鸡的钱,才勉强凑够的。本金,一分未动。
桂香的指尖在“腊月”的空白处划过。年,总要过的。哪怕再穷,灶王爷总要送,祖宗总要祭,孩子们……总要尝到一点年味。
她开始在心里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盘算:
“剩下的玉米面,掺上红薯丝,大概能蒸两锅窝头,撑到开春……”
“墙角那半缸萝卜,省着点吃,能对付到正月十五……”
“给满仓扯尺新布补补肩膀上的洞?不行,旧衣服缝缝还能穿……”
“招娣的棉鞋破了,脚趾头都快露出来了,得想办法……”
“土生还小,要不要给他买一小块红布,缝个兜肚图个吉利?可红布贵……”
“祭祖的肉……哪怕指头大一小条也好……”
算盘珠在她心里噼啪作响,每一次拨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最终,她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满仓前几天说起的,去镇上码头扛大包的机会。那活儿累,钱也未必多,但已是寒冬里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招?脚的棉鞋,确实已经破得不成样子。鞋底磨得几乎透了光,鞋帮开了线,用麻绳勉强捆着,冷风嗖嗖地往里钻。她的脚趾冻得像红萝卜,生了冻疮,又痒又痛。但她从不说。
白天,她尽量待在灶膛前烧火,借着那点余温暖和脚。或者抱着土生坐在炕上,把脚缩在身子底下。只有在必须出门抱柴火或者倒水的时候,她才不得不踩进那冰冷的、满是裂口的鞋子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子上。
桂香不是没看见。女儿那双缩手缩脚的样子,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一天晚上,等土生睡了,招娣也蜷在炕角睡着了,桂香就着如豆的煤油灯,拿起女儿那双破鞋。她找来家里积攒的一些最零碎、最柔软的布头,有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有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颜色杂驳,质地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