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生根1(1/2)

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是几十载光阴,但对于生活在今天的人们,那已是需要用力回想,或者根本无从想象的另一个中国了。

那时的风,刮得格外紧。不是自然的风,是政策的风,是弥漫在村镇街巷、田间地头的一种无形的压力。它的名字,叫做“计划生育”。有多严格呢?严格到足以重塑无数家庭的命运,严格到让“生孩子”这件事,变成了一场需要精心策划、提心吊胆的“秘密战争”。

那时的规则,简单而坚硬,如同淬火的钢铁:如果家里第一个出生的是男孩,那么恭喜你,同时也警告你——你不许再生了。这叫“独生子女”,是光荣,也是枷锁。如果家里第一个出生的是女孩,那么你们家获得了一张珍贵的“准生券”,还能再生一个。这背后,是绵延千年的香火观念与刚性国策之间微妙而无奈的妥协。

难道就没有反抗的吗?血肉之躯,怎能轻易接受命运的捆缚?当然有。但反抗的形式,并非高举旗帜的呐喊,而是悄无声息的“游击”。上有政策,下有妙计。这妙计,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机妙算,只是被逼到墙角后,求生的本能。

那会多生的情况,只能偷偷生,躲起来生,不让人发现。有的孕妇躲进了深山老林,像原始人一样穴居,与虫蛇为伴,只求腹中骨肉能见天日。有的,则藏在了自家挖的地窖里。那阴暗、潮湿、不见阳光的方寸之地,成了孕育新生命的最后堡垒。然而,地窖也并非绝对安全。村干部、计生工作队,他们有着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和狗一样灵敏的鼻子。一旦被发现,等待这户人家的,往往是一场风暴。

罚款,是必然的。那笔钱,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可能是一家子几年的嚼谷,是盖房娶媳的全部希望。若交不出钱,更残酷的选择便会摆在面前:强制流产。已经成形的骨肉,被冰冷的器械终止了生命之旅。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剧痛,更是心灵上永难愈合的伤疤。除此之外,还得写检讨,在村民大会上公开朗读,承认自己“破坏了国家计划”,给集体“抹了黑”。那种屈辱,如同当众剥衣,尊严扫地。

这一切,就是那个年代,许多中国家庭共同经历的,无声却惊心动魄的现实。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样一个地窖,从一个名叫陈桂香的女人开始。

第一章:地窖之光

一九八三年,夏末秋初,江汉平原的一个普通的村庄,陈家坢。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绒布,缓缓覆盖了村庄、田野和蜿蜒的土路。白日的蝉鸣歇了,换上了秋虫不知疲倦的吟唱。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太阳炙烤后的余温,混合着稻草和泥土的气息。

陈桂香挺着硕大的肚子,像一只笨重的企鹅,被丈夫陈满仓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挪向后院那个不起眼的柴房。她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濡湿,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阵痛已经开始了,像潮水一样,一阵紧过一阵。

“满仓……快、快一点……”她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

“就到了,就到了,桂香,你再忍忍。”陈满仓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动了这静谧的夜,也怕惊动了左邻右舍可能还未沉睡的耳朵。他的手掌宽厚却布满老茧,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牢牢托着妻子的臂膀。

柴房角落里,挪开几个捆扎整齐的稻草垛,露出了一块几乎与地面平齐的木门。满仓用力拉开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土腥气和淡淡草药味的、沉滞的空气涌了出来。下面,是一段陡峭的土阶,通向黑暗。

这就是他们的“妙计”——一个挖在柴房下的地窖。不大,只有五六平米,高度勉强能让满仓站直。墙壁是裸露的黄土,凹凸不平。角落里铺着一张旧门板搭成的“床”,上面铺着虽然陈旧但洗得发白的床单。一盏煤油灯放在一个矮凳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土墙上,像一群沉默的鬼魅。

接生婆王婶早已等在里面。她是个干瘦的老太太,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眼神却异常锐利沉稳。她是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还敢接这种“私活”的接生婆,经验丰富,嘴巴也严。

“躺下,躺下,我看看。”王婶的声音沙哑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桂香顺从地躺在那张硬邦邦的“床”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床单传到背上,让她打了个激灵。煤油灯的光晕有限,只能照亮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和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大部分空间仍陷在深沉的黑暗里,仿佛随时会吞噬掉这微弱的光明和希望。

地窖里闷热难当,空气仿佛凝固的胶水。汗水很快浸透了桂香的衣衫,也浸湿了满仓的手心。他蹲在妻子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用一块湿毛巾,不停地为她擦拭额头和脖颈上的汗。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桂香喉咙里逸出,她立刻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渗出血丝。不能出声,绝对不能出声。地窖的隔音并不好,哪怕一点异常的响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满仓的心揪紧了。他看着妻子痛苦的模样,看着这暗无天日的环境,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攫住了他。他是男人,是丈夫,本该给妻儿一个光明正大的迎接,如今却像老鼠一样躲在洞里。他想起白日在田里干活时,听到隔壁村张老三家被抓的惨状。计生办的人开着拖拉机,直接撞开了院门,哭喊声、斥骂声乱成一团,最后张老三媳妇被强行拖去了卫生院,七个月大的男胎没保住,家里还被罚得倾家荡产,房子上的瓦都被揭了几片抵债……那场景,他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用力!桂香,看到头了!再用把力!”王婶低促地指挥着,她的声音在这种环境下,如同战场上吹响的号角。

桂香憋足了气,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那力气源于母性的本能,源于对腹中生命的渴望,也源于对这昏暗现实的倔强反抗。

就在这时,地面之上,远远地,传来了一阵狗吠。起先是一两声,随即,仿佛连锁反应,整个村子的狗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中间,似乎还夹杂着隐约的人声和手电筒光束杂乱无章的扫动。

满仓浑身一僵,握着桂香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他侧耳倾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来了……他们……他们来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地窖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王婶的动作顿了一下,眉头紧紧锁住。桂香更是吓得连阵痛都忘了,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无助地看着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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