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锈蚀斑斑的军号(2/2)

【刘志远,原三团文工团二胡手,1950年10月下旬随团赴朝,战地整编时补入二连司号班。】

“文工团……”林默盯着那行字,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拉二胡的手,去吹冲锋号。”

苏晚叼着半根没吃完的能量棒,凑过来扫了一眼,手指在平板上飞快滑动:“查到了后续。二连在那个山头打光了,战后统计只有三个幸存者,都是重伤员。没人记得司号员最后怎么样,档案上只写了‘失踪’。”

失踪。

在那个年代,这两个字往往意味着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没剩下。

“还有亲属吗?”林默问。

“有个弟弟,叫刘建国。”苏晚把平板递过来,“就在上海,住在虹口的一个老弄堂里。”

老式弄堂的过道狭窄逼仄,头顶上晾晒的床单像万国旗一样遮住了阳光——棉布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低垂着,散发出淡淡的皂角味与陈年纤维的微酸。

空气里混杂着煎带鱼的油烟味和下水道的潮气——鱼油在铁锅里爆开的焦香、海腥气、以及阴沟返上来的、微带硫磺味的湿腐气息,在闷热中胶着缠绕。

林默敲响那扇掉漆的绿木门时,心里还在打鼓。

如果对方拒绝呢?

如果对方根本不想提那段往事呢?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精瘦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手里还捏着半个收音机零件——金属触感冰凉,边缘有细小的毛刺,蹭过指腹微微发痒。

听到“刘志远”三个字的时候,老人手里的零件“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十分钟后。

狭小的客厅里,老人从那个带锁的抽屉深处,翻出了一个铁皮饼干盒。

盒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

信封已经脆得像酥皮,连邮票都没贴。

“那时候他在文工团,其实胆子特别小。”刘建国的手一直在抖,像是得了帕金森,但捏着信角的力度却很大——手背青筋凸起,指甲泛白,纸边被掐出细小的月牙形凹痕。

“他说上战场怕听炮响。后来部队缺人,司号员死得最快,没人顶得上,他就去了。”

老人眼眶红了,喉咙里发出浑浊的痰音:“走之前他写了这封信,没寄出去,是后来同乡捎回来的。信里说……他说只要号声还在,阵地就不会丢。”

林默看着那封信。

字迹很娟秀,像个女学生写的——墨色略浅,笔画纤细却力透纸背,纸页边缘有被反复摩挲留下的毛边与淡淡汗渍印。

谁能想到写这字的人,后来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用半截身子吹响了最后的冲锋。

“同志……”刘建国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像是要把他看穿,“我就想问一句,那时候……他吹响了吗?”

这个问题像把锤子,砸在林默心口。

在那段影像里,刘志远直到被炸碎的前一秒,都没有把号嘴吐出来。

“吹响了。”林默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很用力,“哪怕号断了,他也吹响了。他是最后倒下的。”

老人的肩膀塌了下去。

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下来,滴在那个铁皮盒子上——泪珠滚烫,砸在冰冷铁皮上,发出极轻微的“滋”一声,蒸腾起一缕几乎不可见的白气。

“那就好……那就好啊。没给老刘家丢人。”

从弄堂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路灯昏黄,把影子拉得很长——光晕边缘毛茸茸的,像蒙着一层旧玻璃的雾气;晚风拂过脖颈,带着城市余温与梧桐叶的微涩气息。

林默刚坐进车里,手机就震了一下。

是赵晓菲发来的链接,附带了一个愤怒的表情包。

标题很刺眼:《所谓无名英雄,不过是情绪营销》。

又是李思远。

这家伙就像是一条闻着味儿来的秃鹫。

文章写得很刁钻:“近日某‘网红修复师’又开始炒作不知名烈士。我们要警惕这种把战争苦难当成流量密码的行为。烈士的血是热的,但有些人的人血馒头是凉的……”

评论区里乌烟瘴气。

“现在的网红为了火真是没下限。”

“别消费死人了,让人家安息吧。”

“这剧情编得有点假,断了还能吹?”

苏晚坐在副驾驶上,气得把手机狠狠砸在大腿上:“这孙子!他是要把水搅浑,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在作秀!”

林默没说话。

他看着屏幕上那一条条恶毒的揣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骨节泛白——掌心汗湿,皮革缝线硌着指腹,带来一阵阵钝痛。

那一瞬间,他真的有了一丝动摇。

他在做什么?

把那些惨烈的过去挖出来,展示给这群坐在空调房里敲键盘的人看,真的有意义吗?

也许就像李思远说的,这只是一种自我感动?

怀表在他胸前的口袋里,突然又跳了一下。

这次不是灼烧,而是一股暖流。

像是那只断掉的军号,在跨越七十年的时空后,依然残留着那个年轻战士体温的余热——那暖意并非来自体表,而是从锁骨下方缓缓升腾,像一小簇不灭的炭火,熨帖着胸腔深处最冷的那一寸。

那个在风雪里连骨头渣都不剩的少年,从来没想过什么流量,什么营销。

他只想让战友听见冲锋的声音。

如果现在没人替他说话,那这声号角,就真的永远消失在历史的噪音里了。

“开车。”林默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去哪?”苏晚愣了一下。

“订票。”林默把那截断号的照片发到了群里,“既然他们说是编的,那我们就去当初那个阵地。我要去那个战史馆,把二连的花名册找出来。”

“不管上面有没有名字,”林默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灯,眼神像是一块烧红的铁,“哪怕是用手刨,我也要把这声号给他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