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纸上兵荒(2/2)
一股寒意瞬间从吴迪的尾椎骨窜到天灵盖,握着鼠标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手心里全是冰凉的汗。屏幕上那大片大片刺眼的猩红,像无数双讥讽的眼睛盯着他。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其他人。陈立面如死灰,瘫在椅子上,对着自己同样一片飘红的屏幕发呆,显然收到了同等“规格”的“死亡通知书”。刘洋则脸色煞白,手指颤抖着不停刷新邮箱,眼镜片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汗气。赵峰烦躁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嘴里神经质地念念有词,似乎在反复排练着待会儿向导师“求情”或“狡辩”的台词。
次日下午一点五十分,工训楼402办公室门口。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味和打印纸的气息。吴迪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打印出来的、布满“伤痕”的论文稿,纸张的边缘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踏入刑场,敲响了门。
“进!”一个年轻但透着不耐的声音传来。
推开门,办公室不大,略显凌乱。靠墙的书架上塞满了专业书籍和一些未拆封的实验器材箱子。办公桌后坐着的正是李锐。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头发很短,根根竖立,穿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但此刻他眉头紧锁,嘴角下撇,浑身散发着低气压。他面前摊开的正是吴迪那份“血淋淋”的论文稿,手里转着一支鲜红的百乐笔,像把随时准备投掷的飞刀。他没让吴迪坐,只是用笔尖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
“吴迪?”李锐抬眼,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上下扫了他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失望。“行,站着说吧。节省时间。”他拿起论文稿,翻到第三页,红笔尖精准地点在“性能得到有效优化”那句话上。
“来,你现场给我解释解释,”李锐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这个‘有效优化’,是怎么个‘有效’法?你优化的是哪个性能指标?刚度?强度?还是振动频率?优化前基准值是多少?优化后你提升了多少?百分之三?还是百分之零点五?仿真用的什么模型?网格怎么划分的?边界条件设置的依据是什么?载荷谱呢?别告诉我你连载荷谱是啥都不知道就敢写‘优化’?”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密集的冰雹砸下来,又快又狠。
吴迪的喉咙像被砂纸堵住,干得发不出声音。那些“拓扑优化”、“灵敏度分析”的术语,是他从一篇高大上的外文期刊摘要里硬扒下来的,具体内涵如同天书,更别提什么数据、模型、边界条件了!他嘴唇嗫嚅着,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哑巴了?”李锐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浓浓的嘲讽。他哗啦一下翻到第五页,指着那张应力云图,“好,数据说不出来,图总会看吧?你这图,抄都抄不专业!原文献是分析飞机起落架的,用的是英制单位psi!你倒好,直接复制粘贴,单位都不改,就在这儿大言不惭地分析机床主轴?张冠李戴也得有个限度吧?你这学术态度,是跟拼多多学的吗?九块九包邮的严谨?”他的毒舌毫不留情,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吴迪脸上。
吴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直红到脖子根!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让他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原来自己论文里那些看似高深、实则狗屁不通的胡诌和拙劣的抄袭,在明眼人面前是如此的可笑和不堪一击!
“还有这个!”李锐显然没打算放过他,又翻到第八页的“创新点”,用红笔把那几行字重重地圈起来,力道之大几乎划破了纸张,“‘创新性地结合’?拓扑优化和灵敏度分析结合,这算什么创新?二十年前的教科书上就有基础理论!现在随便一篇硕士论文都是这么干的!你创新在哪儿?创新在把‘结合’这个词用得更花哨?还是创新在胆子特别大,敢把这种陈芝麻烂谷子当宝贝拿出来糊弄?”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吴迪的眼睛,语气极尽挖苦,“吴迪同学,我建议你回去好好查查‘创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实在不行,翻翻小学语文课本?或者,你打游戏时开发了新连招也算创新,但别往学术论文上套,行吗?”
“轰!”吴迪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李锐的每一句嘲讽,都精准地戳破了他那点可怜的自欺欺人,把他三年来的浑浑噩噩和这篇论文的粗制滥造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只能僵硬地站着,承受着那冰冷目光的凌迟和毒舌的鞭笞。办公室里只剩下李锐手中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那低沉却字字诛心的剖析与斥责。
“拿回去!”李锐最后将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被红笔批注覆盖满的论文稿像丢垃圾一样推到他面前,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全部!我说的是全部核心章节,第三章到第五章,给我推倒重来!不是缝缝补补,是彻底重写!我要看到具体的设计对象、清晰的分析思路、详实的数据支撑(仿真或实验都行)、严谨的论证逻辑!还有,格式按我发给你们的模板一字不差地调好!参考文献给我一条条核对清楚,再出现低级错误,你这门课直接挂掉!”他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再让我看到这种敷衍了事、不知所云、抄袭拼凑的学术垃圾……”他冷笑一声,“你就趁早想想,是准备延期毕业,还是直接去找工作吧。我的签字,没那么好拿。”
吴迪几乎是麻木地、机械地接过那叠滚烫的“判决书”。纸张仿佛烙铁般灼手。他低着头,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充满羞辱感的办公室。走廊里惨白的灯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他抱着那摞“血染”的稿纸,感觉脚步虚浮。李锐那句关于“游戏连招”和“拼多多学术”的冰冷嘲讽,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里反复轰鸣、震荡。那不仅仅是对一篇论文的否定,更是对他整个苍白、荒废、自欺欺人的大学生涯最无情、最彻底的揭露和审判。这场毕业季的兵荒马乱,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而脚下的路,荆棘密布,前途未卜。
真正的炼狱,才刚刚开始。李锐的“推倒重来”四个字,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复制粘贴、所有的侥幸心理都化为泡影。吴迪不得不硬着头皮,试图从零开始“研究”他论文里那个“某关键传动部件”。他选择了最常见的减速器齿轮轴作为对象——仅仅是因为能找到的参考资料相对多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406宿舍彻底变成了论文集中营(兼垃圾场)。外卖盒子堆积如山,散发出更浓烈的酸腐味。每个人的电脑屏幕上不再是游戏,而是铺满了solidworks建模界面、ansys仿真软件那令人眼花的网格图、以及永远填不满数据的excel表格。键盘声依旧密集,但充满了痛苦和焦躁。
“靠!这轴承约束到底怎么加才对?仿真老是报错!”陈立抓狂地揪着头发,对着ansys里一堆红色的错误提示束手无策。
“我的材料属性参数肯定不对,算出来的应力值太离谱了!”刘洋对着仿真结果和教科书上的参考值,一脸绝望。
赵峰则对着word文档里需要重写的“优化设计过程”部分继续发呆,比之前更痛苦,因为这次连“抄”都没得抄了。
吴迪也没好到哪里去。拓扑优化?他对着教程视频操作,软件里生成的优化结果结构奇形怪状,像一堆扭曲的金属废料,根本不符合工程实际。灵敏度分析?他勉强弄懂了概念,但如何应用到他的“优化设计”中,又是一头雾水。他只能一边疯狂搜索相关案例,一边在软件里胡乱尝试,祈祷能蒙出点看起来像样的结果。
好不容易,在截止日期前又憋出了一版。这次他学“聪明”了,在查重上下了“功夫”。他先是战战兢兢地把初稿上传到学校指定的查重系统。几小时后,报告出来——78.3%!大片大片的飘红,刺得他眼睛生疼!主要来源就是他之前“参考”(抄袭)的那些硕博论文和网络文档。
“降重!必须降重!”吴迪慌了。他开始用最笨也是最常用的方法:同义词替换。“优化”改成“改进”,“分析”改成“探究”,“结构”改成“构型”,“提升”改成“增强”…… 改得语句不通顺也顾不上了。语序调整更是大规模使用,把主动句变被动句,把长句拆成零散的短句。更狠的是,他祭出了“翻译大法”——把大段疑似抄袭的中文复制粘贴到谷歌翻译,先译成英文,再译成日文,最后再译回中文。几番折腾下来,原文的意思变得支离破碎、怪异无比,比如“显着的性能提升”变成了“可以观察到的属性方面的显着前进”,“进行了深入分析”变成了“展开了具有深度的剖析探究”。看着这些面目全非、佶屈聱牙的句子,吴迪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但为了那该死的重复率,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塞。
改得头晕眼花、心力交瘁后,再次上传查重。这一次,45.2%!虽然还是很高,但比第一次好多了。吴迪看着报告里减少的飘红区域,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打了一场惨胜的战役,完全顾不上论文本身已经变得多么怪异和难以卒读。
然而,这份“精心”降重后的二稿送到李锐那里,仅仅隔了一天,吴迪的邮箱又炸了。新的批注邮件,火力比第一次更猛!李锐显然被这种低级的文字游戏彻底激怒了:
“吴迪!你是不是觉得把‘优化’改成‘改进’,把‘分析’改成‘探究’,把句子颠三倒四拆得稀碎,再弄点狗屁不通的机器翻译腔,我就看不出来你抄的是什么了?!(批注1:此处原句抄袭自xxx硕士论文p25,虽经拙劣修改,核心表述及数据顺序完全一致!)”
“降重降的是文字重复率,不是降智!更不是让你把论文写成外星语!(批注2:此段经翻译软件多次转译后语义严重扭曲,逻辑崩坏,不知所云!)”
“学术诚信的底线在哪里?!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糊弄查重系统,是对学术的侮辱!更是对你自己的侮辱!重写!必须重写!核心内容必须是你自己理解消化后组织语言写出来的!再让我发现这种换汤不换药、甚至把汤都换馊了的所谓‘降重’,后果自负!”
看着邮件里李锐几乎要喷出屏幕的怒火和新一轮更严厉的批注(甚至直接点破了他抄袭的来源和降重的手法),吴迪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他知道,这次再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他必须真正沉下心(尽管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去理解那些晦涩的理论,去弄懂自己做的(哪怕是粗糙的)仿真,然后用自己的话,笨拙地、痛苦地、一字一句地把“论文”重新“写”出来。查重的红色警报暂时解除了,但来自导师的、更严厉的学术审判,才刚刚进入白热化。答辩的日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寒光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