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纸上兵荒（1/2）

大四的寒风，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刮过省城灰蒙蒙的天空，卷着梧桐树最后几片枯黄的、打着旋儿抗拒坠落的叶子，也毫无怜悯地钻进梅园3栋406宿舍那条永远关不严实的窗缝。窗台上积了一层混合着烟灰和尘土的油腻灰垢，外面是惨白无力的冬日阳光，屋里却因那副厚重的、隔绝了季节更替信号的深蓝色窗帘，终日陷在一种昏沉暧昧的光线里。空气凝滞，浓稠得如同浑浊的泥潭，沉淀着隔夜外卖残留的酸腐油脂气、汗液蒸腾的微腥、还有四台昼夜不息运转的电脑主机散发出的、带着焦糊味的燥热。

日历牌上，被红笔狠狠圈出的“论文初稿提交截止日：12月15日”，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无声地渗着血。那页薄纸，平日里被游戏的音浪、外卖盒的堆积和插科打诨的喧闹轻易掩盖，此刻却因日期的步步紧逼，显露出冰冷锋利的轮廓，悬在四个脑袋上方。

“实习？去他大爷的！”陈立“啪”地一声把鼠标摔在廉价鼠标垫上，力道之大让旁边半杯凉透的可乐都晃了晃。他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招聘网站的页面，花花绿绿的职位描述晃得他眼晕。“早上六点爬起来挤公交？给那帮孙子当廉价劳动力？一个月千把块钱还不够老子点外卖加买皮肤！不去！”他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找路子！老赵，你表哥不是在城西那个破机械厂当个小主任吗？塞两条好烟，两百块钱红包，求他给咱实习证明上盖个鲜亮的公章！搞定！”他语气笃定，仿佛在谈论菜市场买颗白菜般理所当然。

“同意！有那闲工夫，我新赛季排位都上钻石了！”赵峰头都没抬，耳机牢牢扣在耳朵上，手指在机械键盘上疯狂跳跃，发出密集如骤雨般的噼啪声，屏幕里光影绚烂的技能特效映着他亢奋而略显扭曲的脸。“盖章，小事一桩！”

刘洋推了推鼻梁上滑落到鼻尖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飘忽，从面前那本簇新得能割手的《现代机械设计方法及应用》上挪开，书页雪白，连个折角都没有，散发着油墨的冷香，与这宿舍的气氛格格不入。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迟疑：“那……论文呢？总得写吧？听说今年抓得挺严……”

“写呗！还能让尿憋死？”陈立大手一挥，脸上是混不吝的油滑和一种奇异的自信，“知网、百度文库、道客巴巴……海了去了！东边摘一段，西边挪一章，缝缝补补，几天就能攒出来个万把字！咱又不指望评优，能过就行！导师那边嘛……嘿嘿，”他挤了挤眼，“到时候嘴巴甜点，递根烟，实在不行塞个小红包意思意思，还能真卡着不让咱毕业？”他描绘的蓝图轻松得像在搭积木。

吴迪窝在自己的椅子里，老旧的人体工学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电脑冰凉的金属a面，屏幕上，游戏登录界面那激昂澎湃、充满蛊惑力的背景音乐无声地循环着。实习意味着早起、通勤、陌生的环境、可能的斥责和微薄的报酬。而眼前呢？是熟悉的浑浊温暖（尽管气味不佳）、唾手可得的游戏快感、外卖随叫随到的便利，以及那张仿佛唾手可得的、盖着红章的“通行证”。两股力量在他心里拉扯，前者沉重而充满未知的荆棘，后者则像一块巨大的、散发着堕落甜香的磁石。那点本就微弱的挣扎之火，在陈立描绘的“轻松蓝图”和宿舍安逸的温床前，噗嗤一声，彻底熄灭了。他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投了赞成票。

于是，406宿舍正式进入了“闭关写论文”的“神圣”阶段。窗帘拉得更严实了，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晨昏交替。四台电脑屏幕幽幽亮起，这一次，闪烁的蓝光映照的不再是刀光剑影的虚拟战场，而是密密麻麻、令人望而生畏的word文档空白页面，那闪烁的光标像一只只冷酷嘲笑的眼睛。

“基于……呃……现代机械设计理念的……那个啥优化？”陈立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眉头拧成了“川”字，对着空荡荡的文档标题栏，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仿佛有千斤重，半天敲不下一个完整的词。他烦躁地一把抓乱本就油腻的头发，猛地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果断叉掉文档，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飞快输入：“机械类毕业论文题目大全 最新 好过”。

刘洋相对“学术”一些。他很快在知网下载了七八篇题目相近的硕士论文pdf，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复杂的图表瞬间铺满了整个24寸大屏。他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屏幕上，推了推眼镜，试图从那些艰深晦涩的术语和天书般的公式推导中捕捉到一丝自己能理解的灵光。然而不到十分钟，那些跳动的符号和冗长的句子就变成了最有效的催眠符，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屏幕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旋转、跳舞。

赵峰则对着“国内外研究现状”部分发呆。空白的文档像一张嘲讽的大嘴。他憋了快四十分钟，脸都憋红了，才在光标处艰难地敲出两行字：“随着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机械设计领域日新月异。国内外学者对此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研究……” 干瘪、空洞、毫无信息量，像从二十年前的教科书上扒下来的陈词滥调。他自己读了一遍，都觉得脸上臊得慌。一股无名火窜上来，他猛地叉掉文档，鼠标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乱晃，像一只焦躁的困兽。突然，那个色彩鲜艳、造型炫酷的游戏图标跳入眼帘，仿佛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牢牢吸住了他的目光和指尖。

“妈的！憋死我了！先打一把！就一把！换换脑子！绝对不影响！”赵峰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声音带着一种急切的自我说服和如释重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图标。刹那间，激昂热血的登录音乐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宿舍里那层脆弱而虚假的“学术”宁静。

这声“就一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和连锁反应。陈立像听到了天籁之音，立刻响应，声音带着亢奋：“对对对！劳逸结合！弦绷太紧容易断！搞点状态，文思如泉涌！来来来，四排走起！速战速决！”刘洋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默默地、带着一丝隐秘的解脱感，点开了自己桌面上那个同样鲜艳的图标。

吴迪看着自己文档里那孤零零、同样干巴巴的几行“研究现状”，再看看旁边三块屏幕上迅速展开的、光影绚烂、厮杀激烈的虚拟战场，那熟悉的技能音效、队友的呼喊（即使隔着耳机也能感受到的震动）像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本就摇摇欲坠、薄如蝉翼的自制堤坝。他深深地、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混杂着无奈、解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我厌弃。手指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移向了那个彩色的图标。片刻之后，密集如爆豆般的键盘敲击声、鼠标急促的点击声和队友激动变调的呼喊再次成为406宿舍唯一的主旋律。那几个代表着“毕业”和“未来”的word文档，被无情地最小化，可怜巴巴地缩在屏幕右下角的角落，像几个被彻底遗忘在垃圾堆里的弃儿。

日子就在这种“写两句就卡壳——烦躁——打几把游戏放松——懊悔——再硬着头皮写两句——继续卡壳”的恶性循环中，像指缝里的流沙，飞快地、悄无声息地溜走。直到距离那个被红笔圈住的“12月15日”只剩下最后72小时，那份被刻意压抑、掩埋在游戏喧嚣下的恐慌，才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轰然喷发，将所有人彻底吞噬。

宿舍的气氛陡然剧变。那扇厚重的深蓝色窗帘被陈立粗暴地一把扯开，冬日午后惨白刺眼的阳光像探照灯一样猛地照射进来，瞬间照亮了空气中疯狂舞动的亿万尘埃，也无情地暴露了桌面上堆积如山的空可乐罐、捏扁的泡面桶、发霉的披萨盒和散落的烟蒂。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键盘的敲击声变得前所未有的密集、狂躁、毫无节奏，但这一次，敲击的对象不再是游戏里的技能快捷键，而是word文档里那些顽固的空格键和ctrl+c、ctrl+v的复制粘贴组合键。

“快快快！刘洋！刘大才子！救命！你第三章那个‘模态分析’的仿真过程描述，借我抄抄！不，参考！深度参考一下！”陈立双眼熬得通红，布满血丝，像两盏濒临熄灭的油灯。他的电脑屏幕上同时开着十几个网页窗口——知网、百度文库、豆丁网、道客巴巴……还有五六个不同来源的pdf文档。他像个陷入疯狂的蹩脚裁缝，鼠标在屏幕间疯狂跳跃，把不同文章里的段落粗暴地剪切下来，生硬地缝合粘贴进自己的文档里，完全不顾上下文逻辑是否连贯，术语是否一致。文档里充斥着字体不一、格式混乱的文字块，像一块打满补丁的破布。

“抄可以！千万别原封不动！改！使劲改！”刘洋也慌了神，声音嘶哑，额头上全是汗珠。他一边在自己的文档里手忙脚乱地删除那些他自己都觉得狗屁不通的段落，一边头也不抬地冲陈立喊，“把‘效率显着提升’改成‘性能得到有效优化’，把‘综上所述’改成‘基于上述分析’，把‘应用广泛’改成‘具有广阔的应用前景’！还有数据！数据记得改几个小数点！别一模一样！” 他手忙脚乱地翻找着下载的论文，试图找到能直接截图套用的图表，却发现要么模糊不清，要么根本对不上号。

赵峰则对着文档末尾的“参考文献”列表抓耳挠腮。他疯狂地在百度上搜索着“参考文献自动生成器”、“gbt7714标准格式”，把能找到的、看起来稍微像那么回事点的文章题目、作者、期刊名、年份、页码，像填彩票一样胡乱地敲进格式混乱的列表里，根本顾不上这些文献他是否真的看过、引用过，甚至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

吴迪的处境更加水深火热。他卡在了最要命的“创新点”部分。对着空白的文档，大脑如同被格式化后的硬盘，一片荒芜。三年的时光像指缝里的流沙，那些本就不牢靠的知识早已漏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概念碎片在记忆的废墟上飘荡。憋了快一个小时，额头的汗都滴到了键盘上，他才像便秘一样，无比艰难地敲下一行字：“本文的主要创新点在于，创新性地将拓扑优化方法与灵敏度分析相结合，并针对某关键传动部件进行了结构优化设计，有效提升了其动态性能和使用寿命。” 敲完，他自己读了一遍，空洞、浮夸、言之无物，每一个字都像是赤裸裸的讽刺，臊得他耳根发烫。

时间一分一秒无情流逝，巨大的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迅速缠绕上来，紧紧箍住他的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他只能更加疯狂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各种关键词，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看到稍微沾点边的段落，就立刻复制下来，生硬地塞进自己的文档里，不管是否契合主题。他开始大量堆砌那些听起来高深莫测实则自己都不甚了了的专业术语——“非线性动力学”、“多物理场耦合”、“遗传算法”、“疲劳损伤累积”……试图用文字的厚度和术语的密度来掩盖思想的极度贫瘠和内容的无比空洞。宿舍里只剩下急促如风箱般的喘息声、鼠标疯狂点击的哒哒声、键盘被粗暴敲击的噼啪噪音，空气里弥漫着绝望、汗臭和方便面过期调料包混合而成的诡异气味。窗外，校园打印店那台老旧的激光打印机彻夜不休地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像为这场毕业季的集体兵荒马乱奏响的哀乐。

初稿提交后的几天，406宿舍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如同暴风雨肆虐后短暂的真空。每个人都像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心怀鬼胎，坐立不安。刷新邮箱的频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既害怕看到导师的名字出现在收件箱里，又隐隐怀抱着“万一导师太忙没细看”、“万一混过去了”的侥幸心理。

吴迪的“万一”，被一封来自“李锐”的邮件彻底击得粉碎。李锐，他们的论文指导老师，一个刚三十出头、博士毕业没几年的“青椒”，以脾气火爆、言辞犀利、怼人不倦在学院里“闻名遐迩”。邮件标题只有冷冰冰的几个字：“论文初稿意见 - 吴迪”。附件里，他那份洋洋洒洒东拼西凑出来的“大作”被打开了。霎时间，一片刺目的猩红如同血海般淹没了屏幕！李锐显然火力全开，使用了word的修订模式，几乎每一页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删除线、刺眼的批注框和巨大的红色问号。批注的文字像淬了毒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扎向他：

“第3页：‘性能得到有效优化’——吴迪同学，请问‘有效’的标准是什么？优化目标量化了吗？优化方法具体怎么操作的？实验数据或仿真数据支撑在哪里？通篇只见形容词，不见干货！空洞得能跑马！”（旁边画了个巨大的、嘲讽意味十足的红圈问号）

“第5页图2-4：此图来源标注模糊！图中标注的应力值为275mpa，但正文描述却说‘应力集中区域峰值达到300mpa以上’！自相矛盾！更离谱的是，我查了你这图的疑似来源文献（见批注1），人家原始图的坐标轴单位是psi！你直接复制过来连单位都不改？学术规范是儿戏吗？！严谨性被狗吃了？！”（整段被红框框住，后面跟着三个血红的惊叹号）

“第8页所谓‘创新点’：通篇看下来，没看到任何‘创新性’！拓扑优化和灵敏度分析结合是成熟方法，你所谓的‘结合’新在哪里？‘某关键传动部件’具体指哪个部件？优化设计过程呢？前后对比数据呢？提升效果量化呢？全是模糊的、大而空的套话！逻辑链条断裂，论证虚弱无力！你这创新点是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吧？”（这句下面被划了重重的双删除线，旁边批注：“建议重写，否则此部分0分”）

“文献综述（第2章）：完全是资料的堆砌和低水平复述！像一本蹩脚的读书笔记！缺乏对前人工作的梳理、分析、比较和批判性思考！参考文献格式混乱不堪，期刊卷期号缺失、页码错误、作者名缩写不规范比比皆是！态度极其敷衍！”（整个章节标题被标红）

邮件的正文更是言简意赅，带着李锐标志性的火药味：“吴迪：初稿质量惨不忍睹。逻辑混乱，内容注水，格式垃圾，态度极其不端。明天下午两点，带好你的论文稿和脑子（如果还有的话），来我办公室（工训楼402）。迟到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