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烟火与辙痕(1/2)

论文查重系统那刺眼的绿色“通过”标识,最终定格在18.的残兵。里面答辩的声音隐隐约约透出来,时而是一个学生磕磕巴巴的陈述,时而是老师陡然拔高的、带着质询意味的提问。每一声提问,都像鞭子抽在门外等待者的神经上。

“下一个,刘洋!”

“下一个,陈立!”

“下一个,赵峰!”

名字被里面的助理清晰地喊出,像死神的点名。每叫出一个名字,走廊里就少一个人,剩下的几个便不由自主地往那扇紧闭的木门靠得更近一些,几乎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试图捕捉里面的只言片语。能听到赵峰在里面被问得哑口无言时的短暂沉默,能听到陈立试图用油滑的“场面话”蒙混过关时,被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断的严厉声音,也能听到刘洋那带着明显颤抖的、努力想解释清楚某个公式推演的结巴回应。

每一次里面的声音稍歇,门被打开,一个身影垂头丧气地走出来,脸上带着或青或白的颜色,立刻就会被外面的人围住,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怎么样?问了啥?严不严?” 得到的回答往往只是一个苦涩的摇头,或者一句带着后怕的“李阎王……太狠了”。

终于,那个毫无感情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

“下一个,吴迪!”

吴迪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仿佛重逾千斤的木门,走了进去。

报告厅里灯光雪亮,刺得他微微眯眼。正前方,四张铺着墨绿色绒布的长桌一字排开,后面端坐着四位老师。正中间,系主任头发花白,神情严肃。旁边是教过他们专业基础课的、以严格着称的老教授。再旁边,是两位相对年轻些的副教授。而最靠边的位置,坐着的正是李锐。他今天穿了件深色的衬衫,头发依旧根根竖立,双臂抱在胸前,背靠椅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吴迪身上。

巨大的压力瞬间降临。吴迪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声。他僵硬地走到讲台前,打开自己的ppt。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映出他论文的标题。他强迫自己开口,按照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套路开始陈述。声音干涩、平板,毫无起伏,像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讣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迅速被冷汗浸透。

陈述部分如同梦游般结束。提问环节开始。系主任问了几个关于论文选题背景和意义的问题,还算常规,吴迪勉强按背好的答案应付过去。老教授则揪住了他论文里一个仿真参数的设置依据,吴迪解释得磕磕巴巴,老教授皱着眉,没再追问,但显然不满意。另一位副教授则指出了他格式上几处细微的瑕疵,吴迪连连点头称是。

最后,轮到了李锐。

他身体微微前倾,拿起面前那份属于吴迪的、早已被他用红笔批注得面目全非的论文稿,翻到中间某一页,用指关节敲了敲。

“吴迪,”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划过玻璃,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报告厅里,“论文第四章第二节,你提到采用拓扑优化结合灵敏度分析对齿轮轴进行了轻量化设计,优化后质量减轻了12%,同时‘在特定工况下’应力水平‘未显着恶化’。”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告诉我,这个‘特定工况’具体指哪几种载荷组合?你定义的‘未显着恶化’的量化标准是什么?是应力值控制在许用应力的百分之多少以内?仿真中你施加的边界载荷谱是否覆盖了齿轮轴实际运行中最恶劣的工况?比如启动冲击载荷、过载工况?你有没有做过优化前后在极限工况下的强度对比分析?如果没有,你凭什么断定其安全性?”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精确制导的导弹,瞬间击中了吴迪论文中最核心、也最薄弱、最经不起推敲的部分!这正是他当初为了“降重”和“过关”,刻意模糊处理、语焉不详的地方!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剥开他论文那层勉强糊上去的、看似光鲜的“理论”外衣,露出里面空无一物的内核和缺乏工程实践支撑的致命缺陷。

吴迪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那些术语在脑子里疯狂打转,却无法拼凑成有意义的句子。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呃……这个……那个……”的含混音节,额头的冷汗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视线甚至因为紧张和羞愧而开始模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他几位老师投来的、带着审视和些许失望的目光。

李锐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眉头锁得更紧,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失望和一丝……厌恶?他没有像在办公室那样火力全开地嘲讽,但语气里的冰冷和严厉却更甚:“吴迪,学术研究,尤其是工科研究,不是玩文字游戏!不是堆砌几个时髦的术语就能蒙混过关!轻量化设计,核心在于保证安全性的前提下减重!你的优化方案,如果连最基本的极限工况强度都无法验证,没有数据支撑,没有风险评估,那它有什么实际意义?纸上谈兵!停留在最肤浅的理论层面,甚至理论都没吃透!”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吴迪心上,砸得他体无完肤,无地自容。他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讲台的边缘,指节泛白,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去。报告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锐那冰冷的声音在回荡。

“概念不清,论证薄弱,缺乏工程实践思维!”李锐最后下了结论,语气斩钉截铁。他放下论文稿,拿起笔,在面前的评分表上飞快地划拉着。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其他几位老师,似乎在无声地交流了一下意见,然后才看向吴迪,那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只剩下一种近乎公式化的平静:

“基于你的陈述和回答,答辩委员会认为,你的论文工作存在明显不足,但基本工作量……尚可。”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格式、语言表达等规范性方面的问题,按之前修改意见完善。最终成绩,及格。”

“及格”两个字,像赦免的圣旨,瞬间卸掉了吴迪身上所有的重量。他猛地抬起头,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虚脱感席卷全身,甚至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甚至没听清李锐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关于“认真修改”、“吸取教训”的场面话,只是机械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发颤地说了句:“谢谢各位老师!谢谢李老师!”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出了报告厅,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审判场。走廊里明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后背的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深入骨髓的羞耻和恐惧。过了!终于过了!

回到406宿舍,那扇门仿佛成了隔绝两个世界的屏障。门内,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奇异轻松,混杂着残留的汗味和打包行李掀起的灰尘气息。四年的家当被粗暴地塞进行李箱和编织袋,宿舍显得前所未有的空旷和凌乱。

“老子他妈终于解脱了!”陈立把一个空可乐罐狠狠砸进墙角早已溢出的垃圾桶里,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仿佛在宣泄着最后一点郁气,“这破地方,老子一天都不想多待了!明天就滚蛋!”

“解脱?我看你是想赶紧回家继承你爹那个小作坊吧?”赵峰一边费力地把一床厚被子塞进巨大的蛇皮袋,一边揶揄道。

“滚蛋!老子那是回去当少东家,懂不懂?”陈立踢了一脚地上的空纸箱,“倒是你,峰子,打算去哪浪?”

“我啊?”赵峰拉紧蛇皮袋的口,直起腰,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乐观,“去南方!深城!都说那边机会多,遍地是金子!先找个厂子干着,攒点钱,再看看有没有机会自己搞点小生意!”他描绘的未来充满了草莽的闯劲,却显得空洞。

刘洋推了推眼镜,正在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几本崭新的、几乎没怎么翻过的专业书打包。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与其他三人截然不同的笃定:“我在学校西门外的‘学子居’租了个单间,押一付三。下个月开始,二战考研。”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次,好好考。”

宿舍里安静了一瞬。陈立和赵峰都看向他,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吴迪正把自己的衣物往那个伤痕累累的深蓝色行李箱里塞,闻言也停下了动作。他看着刘洋平静的脸,又看了看自己塞满杂物的箱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

“我……”吴迪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滞涩的“刺啦”声,像是为这段岁月画上一个不甚完美的句号,“回老家那边。清江市,离我家县城就一个小时车程。先找个班上着。” 他的声音很平淡,没有豪言壮语,没有远大抱负,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寻求安稳和便利的考量——离家近点,回家方便。这选择平凡得如同脚下的灰尘,却是此刻他唯一能抓住的、踏实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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