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出院(1/2)
午后的阳光透过车窗,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骨髓里透出的那股寒意。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街景熟悉又陌生地掠过。沈清莲安静地坐在后座,身旁放着一个小小的、半旧的帆布行李袋,里面装着出院时收拾的寥寥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以及同学们探病时送的一些水果和零食——这些都被她仔细地收了起来,未来或许用得上。
开车的是街道办事处的张阿姨,副驾驶坐着班主任李老师。两位中年女性一路上都刻意放柔了声音,说着一些安慰和鼓励的话,试图驱散车内的沉闷。
“清莲啊,别怕,以后街道就是你的娘家,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阿姨。” 张阿姨从后视镜里看她,眼神里满是怜悯。
“学校那边都安排好了,宿舍也收拾出来了,你先回去拿点必要的东西,今晚就可以住过去。同寝室的都是好孩子,会照顾你的。” 李老师也回过头,温声道,“课业别担心,落下的功课,老师们会抽时间给你补。身体最重要,先养好。”
沈清莲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纤细苍白,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疲惫。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偶尔在两位长辈问话时,简短地回答一两个字,或者点点头。大部分时间,她都沉默地望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近乎透明,有种易碎的脆弱感。这份沉默和疏离,落在李老师和张阿姨眼中,自然是遭受重大打击后尚未走出的表现,于是她们叹息着,也不再过多打扰她。
车子驶入“温馨家园”破旧的大门,停在沈清莲家所在的单元楼下。熟悉的、带着霉味和垃圾酸腐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楼下花坛边,有几个正在晒太阳、扯闲篇的老太太,看到车子停下,看到从车里下来的、苍白瘦削的沈清莲,以及陪在她身边的街道和学校的人,议论声顿时低了下去,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好奇、同情、些许的畏惧,还有不易察觉的、对“晦气”之事的避讳。
沈清莲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低着头,拎着那个不大的行李袋,跟在李老师和张阿姨身后,慢慢地走上楼梯。脚步有些虚浮,像是久病初愈,又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每一步,都踏在熟悉又陌生的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三楼,四楼。401的门牌,锈迹斑斑,沉默地悬挂在那里。门板上,还残留着那天凌晨暴力撞开时,门框边缘木头崩裂的痕迹,以及几个模糊的鞋印。警方勘查结束后,物业简单修理了门锁,但破损的痕迹还在,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提醒着这里发生过什么。
张阿姨拿出街道出面暂时保管的备用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她顿了顿,回头担忧地看了沈清莲一眼,柔声说:“清莲,要是不想进去,就在外面等,阿姨和李老师帮你收拾?”
沈清莲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扇门。她的眼神空洞了一瞬,仿佛穿过门板,看到了里面的一切。然后,她极其轻微,但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不……不用了,张阿姨,李老师。我……我自己可以。” 她顿了顿,补充道,“总要……面对的。”
这句话,带着认命般的哀伤和强撑的勇气,瞬间击中了李老师和张阿姨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泛起了泪花。
“好孩子,别怕,阿姨陪着你。” 张阿姨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淡淡霉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空旷气息的味道,率先涌了出来。不是记忆中熟悉的、混杂着油烟、廉价香水、烟酒和母亲气息的味道,而是一种……被彻底清理、消毒、通风过后,依然挥之不去的、属于“空置”和“发生过什么”的味道。
客厅里,窗户大开着,午后的风穿堂而过,吹动着旧窗帘微微晃动。阳光毫无遮挡地照进来,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的尘埃。所有家具都还在原地,但明显被仔细擦拭整理过,表面光洁,却也因此显得格外冷硬,缺乏“人”气。沙发套被拆洗过了,颜色发白,有些地方洗得掉了色。地板也拖得很干净,反着光。
但有些痕迹,是清理不掉的。比如沙发靠背上一小块颜色略深的、洗不掉的污渍;比如餐桌上那个被沈清莲“昏迷”时额头碰过、边缘留下一点细微凹痕的位置;比如空气中,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依然隐约残留的、那甜腻腐败气味的幽灵。
整个屋子,异常安静。没有电视机的嘈杂,没有母亲醉后含糊的呓语或哭泣,没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甚至没有呼吸声。只有风吹动窗帘的窸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市井喧嚣。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充满了这个不足六十平米的空间。
沈清莲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告别。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种过于平静的、近乎麻木的空白。但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落在李老师和张阿姨眼里,这自然是触景生情、强忍悲痛的证明。
“清莲……” 李老师上前一步,想扶住她。
“我没事,李老师。” 沈清莲轻轻避开她的手,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她迈步,走进了这个“家”。
脚步落在干净得反光的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寂静中被放大。她走到客厅中央,停下。这里,是她“昏迷”倒下的地方。她低头,看着脚下光洁的地砖,那里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投向沙发。那里,曾经躺着沈月柔逐渐冰冷的身体。沙发此刻空荡荡的,套着洗得发白的旧罩子,像一个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沉默洞穴。
她没有在那个位置停留太久,目光移开,看向母亲的卧室。门虚掩着。
“你妈妈的东西……” 张阿姨跟在她身后,语气小心,“警方取证结束后,街道派人来初步清理了一下,把一些……个人物品,暂时收拾到箱子里了。你看你是要留着,还是……处理掉?有些日常用的,你看有没有需要的,自己整理一下。贵重物品……唉,估计也没什么,都登记了,回头清单给你。”
沈清莲点了点头,没说话,朝着母亲的卧室走去。李老师和张阿姨对视一眼,没有跟进去,给她留出一点私人空间。她们走到阳台,低声商量着后续的安排。
推开卧室的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旧床,一个衣柜,一个梳妆台。床上光秃秃的,床垫上蒙着一层防尘的旧床单。衣柜门关着。梳妆台上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廉价的、落满灰尘的化妆品空瓶,和一把断齿的旧梳子。所有属于沈月柔的私人物品——衣服、鞋子、包包、那些劣质的首饰、床头柜里乱七八糟的杂物——都被收拾走了,装进了墙角两个半旧的大纸箱里,箱口敞开着,像两张沉默的嘴。
房间里同样弥漫着一种空旷的、了无生气的味道。阳光透过紧闭的窗户玻璃照进来,在积了薄灰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这里曾经充斥着的、浓烈的烟味、酒气、廉价香水味,以及沈月柔身上那种复杂的、带着颓败气息的个人味道,全都消失了。连同那个曾经在这里呼吸、哭泣、沉睡、醉生梦死的女人一起,消失了。
沈清莲走到纸箱旁,蹲下身。她没有立刻去翻看,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箱子里杂乱的物品。最上面是一件皱巴巴的、颜色艳俗的睡裙,那是沈月柔在家常穿的;下面压着一个边缘磨损的旧手包;再往下,能看到毛衣的袖子,袜子的边缘,还有半瓶未用完的、气味刺鼻的廉价雪花膏。
没有悲伤。没有怀念。甚至没有恨。心里空空荡荡的,像这间被搬空了的房间,只剩下灰尘和光影。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件睡裙粗糙的布料。触感冰凉。这就是那个女人留下的全部了。一些穿旧的衣服,用剩的杂物,不值钱的零碎。和她的人生一样,潦草,廉价,最终归于虚无。
她想起很久以前,母亲还没彻底沉沦的时候,偶尔也会坐在这梳妆台前,对着模糊的镜子,仔细地涂抹口红,然后转过头,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年轻母亲的明媚,问她:“莲莲,妈妈好看吗?” 那时候的口红颜色,似乎也是这么艳俗,但在记忆模糊的光晕里,竟也带上了一丝温暖的色调。那温暖短暂得像幻觉,很快就被后来无数个醉醺醺的夜晚、歇斯底里的哭骂、和令人作呕的交易淹没。
记忆的碎片冰冷而锋利,但划过心口时,已经不再流血,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痛。她缩回手,不再看那些东西。
站起身,她走到衣柜前,拉开。里面也空了,只挂着几个空衣架,晃晃荡荡。底层堆着几个鞋盒,里面是几双款式过时、鞋跟磨损的高跟鞋。她合上衣柜门,发出“哐”一声轻响。
梳妆台的抽屉没有锁,她拉开。里面散落着几根用秃了的眉笔,干涸的指甲油,一把生锈的剪刀,几枚褪色的发夹,还有一些杂乱的、超市的购物小票和过期药片。在抽屉最里面,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冰凉的物体。拿出来,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边缘已经发黄卷曲。
照片上,是年轻的沈月柔,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条现在看来土气的碎花裙子,站在公园的假山旁,对着镜头笑得灿烂,眼神里还有未曾被生活磨灭的光彩。她怀里抱着一个大概两三岁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色的兜兜裙,正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母亲垂下来的头发。小女孩的脸圆圆胖胖,眼睛很大,咧着嘴傻笑,露出几颗乳牙。那是她自己。照片背景里,还能看到一个男人的半边身影,穿着白衬衫,侧着脸,似乎正在对她们笑,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那是她早已没有任何印象的父亲。
沈清莲拿着相框,静静地看着。照片上的阳光很好,母亲的笑容很真,她自己在咯咯傻笑,父亲的身影虽然模糊,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名为“家”的构图。多么温馨,多么……虚假。这张照片定格的那个瞬间,或许真实存在过,但在她漫长而灰暗的童年记忆里,早已被后来无数破碎的、痛苦的片段覆盖、侵蚀,模糊得如同隔世。
她看了很久,久到指尖被冰凉的塑料相框硌得生疼。然后,她抬起手,将相框翻转,用力掰开背面的卡扣。老旧的塑料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抽出那张发黄的照片,捏在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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