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出院(2/2)
照片上的三个人,还在对着她笑。那笑容隔着漫长的时光和无法逾越的生死,显得如此遥远而讽刺。
她没有撕毁它。只是捏着它,走到窗边。窗户紧闭着,玻璃蒙着一层灰。她抬手,用指尖在灰尘上划开一小道痕迹,透过这模糊的痕迹,看着窗外同样灰蒙蒙的天空和对面楼斑驳的墙壁。
然后,她松开手指。
照片轻飘飘地落下,打着旋,落在积了薄灰的窗台上,正面朝上。三个人依旧在笑,只是被笼罩在灰尘里,显得更加陈旧,更加不真实。
她不再看它,转身走回纸箱旁。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来时准备好的、结实的黑色大垃圾袋。她开始整理母亲的东西。
动作冷静,迅速,没有一丝犹豫。那件艳俗的睡裙,扔进去。旧手包,扔进去。磨损的高跟鞋,扔进去。干涸的化妆品,生锈的发夹,过期的药片,褪色的丝巾……所有带着沈月柔印记的、无用的、廉价的物品,被她一件件,毫不留情地扔进黑色的垃圾袋。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某种无声的吞咽。
她没有仔细分辨,没有拿起某件物品缅怀,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就像清理一堆早已腐坏、招引虫蚁的垃圾,果断,决绝。两个纸箱很快见了底,黑色垃圾袋鼓胀起来,沉重而饱满,装满了过去的残骸。
最后,箱底只剩下一个用旧手帕包裹着的小布包。她拿起来,解开。里面是一些零散的硬币,几张皱巴巴的、面额很小的零钱,一个褪色的、印着俗气花纹的塑料发圈,还有……一张折起来的、有些油腻的纸条。她展开纸条,上面是沈月柔歪歪扭扭的字迹,记录着一些数字和名字,后面跟着金额,大多是几十、几百,后面划着叉,表示还了,还有一些后面打着问号。是赌债的账本,或者说,是无数个绝望夜晚的碎片记录。最下面,用红笔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串数字,数字被反复涂改,越来越大,最后那个数字,触目惊心。是欠某个“王哥”的,正是遗书中提到的那位“船上王哥”。纸条边缘,还有几个模糊的、像是泪痕干涸后的印渍。
沈清莲的目光在那串数字和名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冰冷。然后,她将纸条重新折好,连同那些零钱、硬币、发圈,一起,扔进了黑色的垃圾袋。手帕本身还算干净,她拎起来看了看,也扔了进去。
最后,她走到窗边,捡起那张落在灰尘里的全家福。指尖拂去表面的浮灰,照片上三个人的笑容再次清晰。她盯着看了几秒,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照片的一角,微微用力。
“刺啦——”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照片从中间被撕开,将那个模糊的父亲身影和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一分为二。她动作不停,继续撕扯,将照片撕成更小的碎片,直到变成一把无法辨认的、色彩黯淡的纸屑。
她走到垃圾桶边——桶是空的,也被清理过——松开手。碎纸片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小小的、无声的雪,覆盖了桶底。
做完这一切,她将装满杂物的黑色大垃圾袋口扎紧,拖到门边。然后,她走到自己的小房间门口,推开门。
她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简单,整洁,甚至有些过分冷清。书桌上堆着高高的课本和习题集,床铺叠得整整齐齐,窗台上一小盆绿萝有些蔫了,但还活着。这里是她最后的堡垒,唯一完全属于她的、可以喘息的空间。虽然小,虽然破旧,但至少干净,有序,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气息。
她没有立刻进去收拾,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里,是她策划一切、写下那封致命遗书的地方。也是她每次从外面那个令人绝望的世界逃回来后,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地方。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她自己的、冷静而孤绝的气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将那个刚刚被“清理”过的、充满死亡和颓败气息的客厅和主卧,关在了身后。
走回客厅,李老师和张阿姨已经从阳台回来了,正低声说着什么,看到她出来,立刻停下话头,关切地望过来。
“清莲,收拾好了?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李老师问。
沈清莲摇了摇头,指了一下门边的黑色大垃圾袋,声音平静无波:“就这些……我妈的东西。没什么好留的了。麻烦张阿姨,帮我处理掉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麻木。
张阿姨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又看看沈清莲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心里又是一酸。这孩子,怕是伤心过度,连母亲的遗物都不愿留了,也是,留着睹物思人,更是痛苦。“好,好,阿姨回头就帮你处理了。你自己的东西呢?收拾好了吗?”
“我的东西不多,就一些书和衣服,我自己来就行。” 沈清莲轻声说,走到自己房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个大编织袋,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自己的物品。课本,习题,笔记,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还有那盏小小的台灯。她的动作不快,但很稳,没有遗漏,也没有犹豫,像在进行一项早已规划好的、例行公事般的作业。
李老师和张阿姨想帮忙,被她婉拒了。她们只好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瘦弱的女孩沉默地整理行囊,那身影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孤单,也格外……坚韧。一种被巨大的不幸催生出的、令人心疼的早熟和坚韧。
东西很快收拾好了,不过一个编织袋,一个书包,便是她全部的家当,轻飘飘的,仿佛随时可以被一阵风吹走。
“走吧。” 沈清莲拎起编织袋,背好书包,看向两位长辈,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强行拼凑出来的平静,“李老师,张阿姨,我们走吧。”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阳光依旧明媚地照着,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客厅空荡,寂静,整洁得不像有人居住过。那些争吵,那些哭泣,那些令人作呕的酒气,那些绝望的沉默,那些精心策划的死亡气息……全都消失了,或者说,被清理、被掩盖、被这巨大的、虚无的寂静吞噬了。
这里不再有母亲,不再有令人窒息的压力,不再有需要警惕的债务和危险。枷锁,已被她亲手斩断。但同时,这里也不再是“家”了。只是一个空洞的、充满记忆幽灵的水泥盒子。
她转过身,没有丝毫留恋,走向门口。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然后被关上的门扉隔绝。
楼道里昏暗依旧,但身后的401室,已然成为一扇紧闭的、通往过去的门。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跟在李老师和张阿姨身后,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走向外面那个依然喧嚣、却已与她隔了一层无形屏障的世界。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解脱后的轻松,只有一种巨大的、荒芜的寂静,像退潮后裸露出的、无边无际的、冰冷而坚硬的礁石滩。
新生?不,那太奢侈了。这只是一片废墟。而她,是这片废墟上,唯一沉默的、也是最后的守望者。路,还要继续往下走。背负着秘密,走向更深、更不可测的黑暗。但至少,第一步,她走出来了。从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家”,走向一个……暂且可以容身的、暂时的“住处”。
车子发动,驶离了“温馨家园”。沈清莲靠在车窗上,闭上了眼睛。城市的光影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脆弱无助的少女,心里正在冷静地规划着:学校的宿舍只是暂时的,她需要更多的钱,更安全的立足点,以及……处理掉母亲留下的最后隐患——那些赌债,还有赌债背后的人。而这一切,都需要她好好利用现在的“身份”,以及那份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