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血焊条(2/2)
太平手袋厂深处那间混乱不堪、堆满各种报废机器零件、浸透机油破布的废弃维修站,只剩下赵红英一人。雨水顺着破损的屋顶铁皮接缝持续不断地漏进来,在她脚边几个积满黑乎乎油水的水洼里砸出一圈圈扩散的涟漪。潮湿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机油、铁锈、霉变和某种隐约的化学药剂的混合气味。破桌上,那台如同随时会噬人凶兽的电视机残骸静静伏着,那块镶嵌着致命“引信”的核心感应金属板——那条黑色贴片,正对着赵红英的方向,微微泛着幽暗的光泽,如同某种深海生物的眼睛。
桌上散落着陆文婷情急之下丢下的工具:几把规格不一的钳子、一把边缘已经崩口的锉刀、一个摇柄松动的苏联手动钻,还有一支管体被汗水浸出锈迹的强力凝胶胶棒。最不起眼的角落,压着半截刚从赵红英裤袋里掉出来的东西——一小块硬得如同石头的广式月饼。那是昨天离开蛇口前,不知哪个工友塞给她的,表层坚硬的糖壳混杂着廉价莲蓉馅料,在雨水浸润下微微膨胀,散发出一丝廉价糖精和油脂混合起来的怪异腻气。
警车和皇冠轿车的引擎声终于消失在了雨幕远方。
赵红英靠着冰冷的铁皮墙,缓缓吁出一口带着血锈味的长气。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像被钝刀刮过。被佐藤“依法”扣下全部车辆证件和广交会合同副本、并被勒令原地等待后续处理通知的空洞指令,像无形的绳索缠在她颈上。她目光转向桌上那台催命的残骸。陆文婷的警告在她脑中尖锐地回响:“超八十伏……镁芯就会熔毁自爆……”
窗外依旧是连绵不断的大雨,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漏。她看着桌上那半块怪异的月饼,又看看那支强力凝胶胶棒,还有那支细头手钻……视线最终落回到那块死黑色的、镶嵌着致命“炸芯”的镁合金感应板上。一个极度疯狂、却又带着一丝冰冷金属气息的念头,如同闪电般撕裂了她混乱的思绪。
凌晨的太平手袋厂死寂得如同墓穴,只有无休止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废料站内昏暗异常,只有一盏悬挂在屋顶横梁上、接在临时扯出来的长长电线末端的25瓦小灯泡提供微光,在漏雨的干扰下忽明忽灭,让整个空间光影扭曲跳动,如同一个巨大而不稳定的呼吸脏器。
赵红英站在那张破桌前,汗水沿着她紧绷的太阳穴和颈侧滑下,不是因为闷热,而是全神贯注带来的神经性灼热。她的右臂几乎已经僵硬——一块被拆卸下来的、断裂而锐利的血屏电视金属底板,被强力胶棒和几股坚韧的漆包线狠狠捆绑在她右手小臂外侧。那冰冷的金属和她发热的皮肤紧密相接,异样的触感如同寄生。
在那冰冷金属护板的外侧,她刚刚完成了一件惊世骇俗的疯狂作品:两条粗壮的、铜芯裸露的、从废旧配电箱里扯下来的红蓝电线,一头各自用剥线钳撕扯出扭曲的、张牙舞爪的铜丝,深深扎入一块奇特的物体两端!那块物体呈现一种极不规则的深褐色,表层布满坑洼和孔隙——那是她用钻头、用锉刀、用钳子,近乎用啃咬的方式,将半块坚硬如石的月饼糖壳混杂着莲蓉馅料强行打碎、捣烂、填入少量机油增韧、再通过强力凝胶粗暴塑形而成的“绝缘弹壳”!
而这只怪异弹壳的中心,那绝对的核心——“弹药”,正是她之前从电视机残骸上生生抠撬下来的、如同罪恶种子的那块镁合金感应板!它被强行掰直了一部分,核心部位却已被赵红英用那把苏联手钻钻出了一个穿透的、规则得近乎残酷的小孔!那截取自报废车床尾座、直径仅约3毫米、冷硬发蓝的实心短轴,如同行刑的针,精准地从孔洞贯穿了“弹壳”中心,被强力凝胶死死封堵固定!短轴的尾部,正是那根尖锐的电线末端!
这块散发着劣质糖精和机油怪味的人造“装甲”核心,被牢牢焊接(不如说是一种混乱的胶、漆包线和蛮力的纠缠)在她右臂的金属护板正中央。另一条粗壮电线的裸铜丝,则直接绕死在那条用来“刺穿”弹芯的钢轴上。两条线的另一端被剥开,几股拧合在一起的铜丝在她左手掌心攥着。
桌上,那台没了心脏的电视机残骸框架上,陆文婷匆忙留下的万用表还连接着——两根延伸出来的探针线被暴力拧合,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毒蛇的信子。那是唯一可用的外部“电源”,也是唯一能检测这枚自造“炸弹”威力的窗口。
赵红英低头,看向那块覆盖自己小臂、沉重而冰冷的“装置”。裸露的电线铜丝在她左手掌心发出微弱的热度。她伸出左手,指尖因强烈的控制而微微颤抖,伸向万用表上那两根暴露的探针线头。微弱的电弧火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猛地炸开!她的左手猛地攥成拳头,掌心里那几股铜丝如同烧红的铁丝般瞬间嵌入她满是老茧和伤口的手心皮肉!
一股源自万用表本身的、微弱却足以致命的电流瞬间沿着铜丝冲入她的左臂!
剧痛!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铺天盖地、从掌心瞬间撕裂到整条左臂神经末梢的烧灼!像岩浆灌进了血脉的河道。她的身体在剧痛的冲击下猛地向后弓起,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铁皮墙上,喉管深处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窒息闷吼。汗如雨下,瞬间浸透了肮脏的工装上衣。
而就在电流贯穿她左臂、让她承受酷刑般痛苦的同一瞬间,右臂外侧那块临时焊接的金属装置内部——
嗡——嘤——!!!
一种从未存在于自然界的、令人头皮炸裂、牙根发酸的金属高频震荡音,猛地从那个裹着月饼残骸的“绝缘弹壳”核心爆发出来!
赵红英的右臂护板装置疯狂震动起来!包裹镁合金感应板芯的深褐色糖壳莲蓉混合物骤然亮得发白!无数细微的白炽光点从它布满坑洼的表面和孔隙中疯狂透射出来!中心那根贯穿钢轴的末端甚至瞬间冒出一缕转瞬即逝的极细青烟!被强力凝胶勉强封堵的接口缝隙里,刺眼的白光如同熔化的金属浆液一样泄出!
万用表的指针再次如同疯魔的眼珠,在表盘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白虹,狠狠撞死在刻度的尽头!灯泡瞬间过载到极致,发出濒死的呲呲声,然后“啪”一声爆裂!无数细碎的玻璃渣四溅开来,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瞬间淹没了一切!
“绝缘弹壳”散发出的浓烈焦糊甜香和燃烧有机物气味混合着短路电线皮燃烧的塑料恶臭瞬间充满了整个狭窄的空间。
黑暗中,右臂处那一点暴烈的白光迅速衰减。几秒钟后,那个自造核心只剩下一点暗红余烬。赵红英贴在墙上的身体,顺着冰冷的铁皮慢慢滑落。剧痛如同退潮般缓慢从麻痹的左臂抽离,留下针扎般的余颤。她在绝对的黑暗和浓重的焦臭味中剧烈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扯动内脏。
右臂护板装置上那个核心点只剩下一小堆松脆发黑的粉末残留物,如同被焚尽的香灰。那枚嵌入的镁合金芯……烧得干干净净。
她的右手猛地抓住左臂上那冰冷沉重的护板,“哐当”一声巨响,硬生生将那块沾满油污、边缘卷曲的金属连同上面那个刚刚完成毁灭性“引爆”的装置残骸,狠狠从胳膊上撕扯下来,砸向布满油污的水泥地面!
刺耳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回荡。护板在地上弹跳了一下,上面黏附的“弹壳”残余彻底碎裂,崩散开来。
“够劲吗?”她吐出一口混着铁锈味道的热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磨过,“姓佐藤的,下一个给你装上!”
黑暗如同粘稠的黑油吞噬了整个废料站,只有赵红英眼中燃起的野火,在绝对的漆黑里烧灼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翌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东莞的空气依旧饱含水分,细密的凉意渗透每一道砖缝。
太平手袋厂死寂的宿舍区边缘,一排散发着尿骚味的露天线杆下。赵红英如同一截被风干的焦木,靠在一根冰冷的水泥线杆底座。她的身上覆盖着一层从附近建筑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沾满尘土的硬塑编织布。冰冷的铁护板重新死死地压在她缠满破布条、但仍隐隐渗血的右臂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疼痛。
只有眼睛还亮着,在稀薄的天光里,像蒙了尘的碳块。
一辆没有牌照、引擎声破锣般的旧款金杯面包车,幽灵般滑停在马路对面的树影里。几个模糊的身影无声地从车厢滚下。片刻死寂后,一个沾满泥浆的纸团从马路对面滚过来,准确地撞在赵红英脚边的湿漉漉地面。
她没去捡。她看见了那个站在面包车残破车头灯阴影里的女人,戴着个破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赵红英对着那女人点了点头,然后伸出还能略微活动的右手食指,在自己胸前极其缓慢地划过一道线。那道无形的线,正是手臂防护板上,昨夜曾安放过那颗毁灭性“炸弹”的位置。做完这个动作,她便将身体的重量彻底压向冰冷的电线杆底座,闭上了眼睛,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面包车低吼了一声,如同负伤的野兽,带着一道浑浊的尾烟迅速消失在尚未退尽的夜色薄雾中。
赵红英闭上眼不到十分钟。
废弃维修间内那具空空如也的电视残骸框架突然微微震颤起来!几粒极其微小的、如同干涸黑色血点一样凝固在断裂线路板上的焊锡颗粒,毫无征兆地熔塌了下去!极细微的青烟缓缓升起,散发出呛人的气味。堆放在破桌子角落里那几卷废弃铜线,其中一卷的表皮毫无征兆地鼓起几个细密的气泡。
一根掉落在地上、沾满了油污的废钻头尖端,一小块锈迹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扩大,最终无声无息地崩碎成细微的粉末。
细密的电弧低语,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