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喘息(1/2)

第一滴雨落下来时,砸在杨熙摊开的手掌心里,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能听到声响的重量。

不是淅淅沥沥的细雨,而是豆大的、稀疏却有力的雨点,从铅灰色云层的裂隙间垂直坠落,啪嗒、啪嗒,先在干燥浮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很快连成一片湿痕。空气里那股闷了许久的潮湿腥气,终于被搅动、释放出来,混合着泥土、落叶和远处山林的气息,扑面而来。

紧接着,更多的雨滴连成了线,线织成了幕。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天空的墨水瓶里狠狠蘸了一下,然后肆意地泼洒下来。雨幕瞬间笼罩了山谷、林木、屋舍和矮墙,视线在十几步外就变得模糊,只听到哗啦啦的、越来越急骤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着大地万物。

“来了!”杨熙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他转身,对跟在他身后同样浑身湿透的赵铁柱和周青喊道:“按之前安排的,各就各位!铁柱叔,你带人再去检查一遍粮仓和工坊的防漏!周青叔,谷口了望塔和墙头值守的弟兄,半个时辰一轮换,绝不能让任何人淋雨受寒病倒!吴老伯,麻烦您再去地窖和备用藏身点确认一遍,看看有没有渗水!”

他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在暴雨初临的混乱中,像一根定海神针。赵铁柱和周青重重点头,没有任何废话,转身就冲向雨幕深处,嘶哑的呼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被更大的雨声吞没。吴老倌也紧了紧身上的蓑衣(这是谷内仅有的几件),步履略显蹒跚却坚定地朝后山方向走去。

杨熙自己则没有立刻去找地方避雨。他站在原地,任凭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脖颈流淌进衣领,浸透那身崭新的蓝布短衫。他需要这寒意来冷却自己过于纷乱和灼热的思绪,也需要亲眼看看,这场预料之中却比预期更猛的秋雨,会对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幽谷,造成怎样的第一波冲击。

雨滴砸在修补过的矮墙上,新夯的三合土表面迅速变得深暗,暂时未见明显冲刷的痕迹——老陈头的手艺和这几天玩命的加固起了作用。墙头值守的队员已经披上了能找到的各种遮雨之物,破麻袋、草席、甚至大片的树皮,紧紧攥着武器,身影在雨幕中挺立如雕塑。谷内的排水沟渠正在发挥作用,浑浊的雨水裹挟着落叶和泥土,哗哗地流向低洼处,但一些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开始有积水的迹象。

两个月的缓冲期……第一天,就迎来了一场豪雨。

杨熙心中没有丝毫轻松。胡驼子看似“通情达理”的让步,背后是更加难以揣测的深意。那最后模糊掉的“退路”,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已经悄悄系在了他的脖颈上。而眼前的暴雨,则是大自然最直接、最无情的考验——幽谷的房屋能否撑住?粮仓是否真的万无一失?伤员们本就低弱的抵抗力,能否扛过这场湿冷?

他转身,朝着作为临时议事和重伤员安置点的大工棚走去。脚下的泥地迅速变得泥泞湿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稳住身形。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眼前的景物在雨水中晃动、变形。

工棚里,气氛比外面更加凝重,却奇异地保持着一种有序的忙碌。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汗味和湿木头的气味。几处漏雨的地方,下面用木盆和陶罐接着,发出单调的嘀嗒声。重伤员被安置在最干燥避风的角落,身下垫着厚厚的干草和有限的几床旧被褥。周氏正带着几个妇女,用烧开放凉的开水,小心翼翼地给一个发烧的伤员擦拭额头和手心。她的动作很轻,眉头却紧紧锁着,嘴唇抿成一条线。

李茂则蹲在另一个角落的火塘边,火塘里的火因为湿气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他正小心地烘烤着几卷被雨水溅湿的竹简——那是他这几天根据杨熙口述,拼命记录下来的部分“技术原理”和谷内管理规章的草稿。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和专注,仿佛手中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杨熙的进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轻伤员挣扎着想坐起来,被他用手势压下了。他先走到周氏身边,低声问:“娘,情况怎么样?”

周氏抬起头,看到儿子浑身湿透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忧虑。“又起了两个烧的。王老栓上次换来的金疮药快用完了,咱们自己采的草药,对付这么重的伤,效果……怕是不够。这鬼天气一来,就怕伤口溃烂,引起‘疡症’。”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焦虑。“疡症”在这个时代,几乎等同于死亡通知。

杨熙的心沉了沉。他不懂医术,但知道感染的可怕。“我知道了。娘,您也注意休息,别累垮了。”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那肩膀比他记忆中的更加单薄了。

他又走到李茂身边。李茂察觉到阴影,抬起头,见是杨熙,连忙想站起来,被杨熙按住了。“李先生,这些稿子……”

“主事人放心,只是溅湿了边角,不妨碍。”李茂连忙道,声音有些沙哑,“只是……这雨若持续几日,潮湿太重,恐不利书写和保存。且这工棚漏雨处渐多,得想法子。”

“嗯,等雨小些,立刻组织人修补工棚,优先保证这里和粮仓。”杨熙点头,目光落在那些墨迹犹新的竹简上,“这些……是我们这两个月能否稳住阵脚,甚至争取更多主动的关键之一。辛苦先生了。”

李茂摇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杨熙:“主事人才是辛苦。方才……谈得如何?”他虽然人在工棚,但显然一直悬着心。

杨熙简短地将与胡驼子达成的“协议”说了一遍,没有隐瞒任何细节,包括对方模糊掉第四条请求的举动。李茂听完,沉默了半晌,才叹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啊……两月之期,看似宽限,实如缓刑。主事人,我们需得抓紧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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