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最终答复(1/2)

晨光比前一日更加吝啬。

浓厚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地压在山脊线上,将天空涂抹成一片沉闷的、毫无层次的灰白。没有风,空气凝滞而潮湿,带着深秋雨季来临前特有的、令人胸口发闷的压抑感。山谷间的草木都耷拉着叶片,连平日里清晨最活跃的鸟雀也销声匿迹,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幽谷谷口,经过三天几乎不眠不休的抢修,矮墙的破损处已被大致填补完整。虽然新夯筑的三合土颜色与旧墙有着明显差异,像是衣物上粗糙的补丁,但至少恢复了连贯的防御轮廓。墙头,经过挑选的、伤势最轻的十二名护卫队员,身着修补过的皮甲,手持长矛或弓弩,按照赵铁柱反复强调的间距笔直站立。他们脸色大多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死死盯着谷外。

墙后更深处,剩余所有能行动的男丁——大约二十来人,在周青的指挥下,以松散的半月形阵列隐蔽在工事和房屋的阴影中。他们手中武器各异,有的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或农具,但每个人都咬紧了牙关,握紧了手中的东西。妇女和老人孩子,则按照前日的安排,已经悄然转移至后山备用的藏身点。整个幽谷,像一头受伤后蜷缩起来、却依然亮出獠牙的野兽。

杨熙站在矮墙内侧专为他留出的一个观察口后。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粗布短衫——这是周氏用上次胡驼子送的细麻布连夜赶制的,针脚细密,剪裁合身,衬得他原本因为疲惫而略显单薄的身形,多了几分挺拔。头发用同样的蓝布条整齐束在脑后,脸上仔细洗净,甚至连指甲缝里的泥垢都清理干净了。

这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一种姿态,一种面对强敌时,对自身尊严最低限度的维护。他知道,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衣衫是否整洁或许毫无意义,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细节。

吴老倌无声地走到他身侧。老人今日也换了件相对体面的旧葛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没有拿他那串几乎从不离手的念珠,而是背在身后,腰杆挺得比平日更直。他看了看杨熙的侧脸,低声道:“时辰快到了。”

杨熙微微点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矮墙,落在两百步外那片空地上。胡驼子的营地似乎比前几日更加“整洁”,帐篷排列得横平竖直,外围的警戒哨位置略有调整,彼此呼应更紧密。营地中央,那顶牛皮大帐的帘门依旧紧闭。

“昨晚后半夜,刘家集方向有三支火把组成的队伍,摸到咱们谷外西侧不到一里处的林子边缘。”吴老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继续汇报,“周青带人摸过去时,他们已经撤了,但留下了不少凌乱的脚印和几处新鲜的马粪。看方向,是从刘家集来的,但其中一些脚印的制式……像是卫所的军靴。”

“侯三的人?”杨熙眉头微蹙。

“很可能。刘扒皮出钱出人,侯三派了几个兵痞子撑场面,或者监视。”吴老倌冷笑一声,“真是难为他们了,这时候还能‘精诚合作’。”

“胡驼子知道吗?”

“他的营地离得更近,暗哨又增加了,不可能没察觉。”吴老倌道,“但他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是真打算看看,咱们被这两条恶狗撕咬时,会是什么表现。”

正说话间,牛皮大帐的帘门被掀开了。

首先出来的不是胡驼子,而是四名身着深灰劲装、腰佩直刀的护卫。他们步伐一致地走到营地边缘,面向幽谷方向,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谷口矮墙。紧接着,那位孙姓匠人头目和那个佩狭长直刀的冷峻中年男子也走了出来,分立两侧。最后,胡驼子才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

他今日的装束与往日并无不同,依旧是那身深青色常服,外罩同色斗篷。但不知是光线缘故还是心理作用,杨熙觉得他脸上的神情,比前日空旷地对谈时,少了三分刻意伪装的温和,多了两分居于上位者的疏淡与威仪。

胡驼子没有骑马,也没有带太多人,只领着孙匠头和那佩刀中年,以及两名捧着木匣的随从,缓步向着约定的空地中央走来。他的步伐很稳,甚至带着几分闲庭信步的从容,仿佛不是来听取一个可能决定数百人生死的答复,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晨间散步。

“开门。”杨熙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沉重的、临时加固过的栅门被两名护卫队员吃力地向内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杨熙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走了出去。他的身后,跟着吴老倌和赵铁柱——后者坚持卸掉了吊臂,只用布带将受伤的左臂简单固定在身前,右手则握着一柄出鞘的、刃口带着缺口的环首刀。周青则留守墙内,指挥全局。

双方在空地中央,相距十步,再次站定。

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压抑感似乎更重了。

“杨小友,三日不见,气色看来好了些。”胡驼子率先开口,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在杨熙干净整齐的衣着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身后矮墙上那些严阵以待的身影,最后落回杨熙脸上。“幽谷上下,看来也恢复了些元气。不错。”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长辈对晚辈进步的赞许,但杨熙听出了其中审视与评估的意味。

“承蒙胡先生挂念,谷中弟兄勉力支撑罢了。”杨熙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却并不卑微,“不知先生这三日,休息得可好?”

“尚可。”胡驼子随意点点头,似乎不愿在寒暄上多费唇舌,直接切入主题,“三日之期已至,不知小友与幽谷诸位,对胡某前日所提之事,考虑得如何了?”

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杨熙,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却隐隐有某种力量在凝聚,仿佛无形的触手,要穿透杨熙平静的外表,探查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杨熙能感觉到身后吴老倌和赵铁柱骤然绷紧的呼吸,也能感觉到谷墙上无数道目光灼热地聚焦在自己背上。他知道,此刻每一个字的轻重,每一个表情的细微变化,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垂首,做出认真思忖的模样,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让空地上的空气几乎凝固。

“胡先生,”杨熙抬起头,迎上胡驼子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稳,“先生厚爱,范公垂青,杨某与幽谷上下,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开场是标准的谦辞和感谢,符合礼仪。

胡驼子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意味。他大概听过太多类似的开场白了。

“前日先生所言,为幽谷计,为杨某个人前程计,确乃金玉良言,令人心动。”杨熙继续说道,语气诚恳,“幽谷僻处山野,屡遭劫难,人丁单薄,物资匮乏。能得范公这等雄主青睐,得先生这等贵人引路,实乃梦寐难求之机缘。”

他顿了顿,看到胡驼子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似乎对他的“识时务”表示认可。

“然而,”杨熙话锋一转,声音依然平稳,却多了一份沉凝,“正因幽谷力薄,根基浅陋,杨某年少德浅,故而……心中亦有诸多惶恐与疑虑,不敢不尽言于先生面前。”

胡驼子眉梢微挑:“哦?小友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其一,惶恐于才疏学浅,难当大任。”杨熙缓缓道,“范公坐镇北疆,日理万机,麾下贤才如云。杨某不过一山野流民,偶得些微末技,些许治村经验,于田间地头或可应付,于军国大事、州郡治理,实乃一窍不通。若贸然北上,面见范公,恐言语粗鄙,见识浅陋,非但不能为范公分忧,反令范公失望,亦折辱先生引荐之美意。此,杨某惶恐之一。”

他把自己贬低到泥土里,将“北上受考较”可能带来的个人风险,包装成了“恐令范公失望”的担忧。既表达了不愿轻易北上的意思,又给足了胡驼子和范云亭面子。

胡驼子听罢,微微一笑:“小友过谦了。范公慧眼如炬,既能看重小友,必是看出小友有过人之处。治理州郡或许尚早,但于一方一地,富民强兵,小友在幽谷所为,已见端倪。至于才学见识,可以慢慢学嘛。”

他没有松口,但语气依旧平和。

“先生教诲的是。”杨熙低头受教,随即抬起眼,眼中适当地流露出更深一层的忧虑,“其二,惶恐于幽谷根基未稳,骤失主心。先生明鉴,幽谷能有今日,非杨某一人之功,实乃谷中上下百余口,同心戮力,以命相搏,方有尺寸之地,数石之粮。杨某在此,虽无大才,却能协调各方,凝聚人心。若杨某骤然离去,谷中诸事交由他人,恐众人心思浮动,旧制难继,新法难行。万一再生内乱,或疏于防范,为外敌所乘……岂非辜负了先生保全幽谷之美意,更令范公所看重的这片‘试点’之地,毁于一旦?此,杨某惶恐之二。”

这一次,他点出了“幽谷离不开杨熙”这个核心问题,并将幽谷的稳定与胡驼子、范云亭的利益直接挂钩——你们不是看重幽谷的治理模式和潜力吗?那我走了,这模式可能就垮了,你们的投资就打水漂了。

胡驼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变得有些深沉。他没有立刻反驳,似乎在权衡杨熙这番话的分量。

“其三,”杨熙趁热打铁,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惶恐于北上之路,祸福难料。先生或许不知,刘家集刘德贵,对幽谷恨之入骨,昨夜还曾派人试图骚扰破坏。黑山卫所侯哨总,新败之余,怨气难平。杨某若在谷中,尚可勉力周旋,率众抵御。若杨某北上,途中山川险阻,若有人……”他顿了顿,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楚,“杨某个人生死事小,若因此耽误了范公之事,乃至影响先生清誉,杨某百死莫赎。此,杨某惶恐之三。”

这是最直白的担忧,也是现实存在的风险。杨熙把刘扒皮和侯三可能对他不利的猜测摆到了明面上,既是在陈述事实,也是在暗示胡驼子——你让我北上,就得保证我的绝对安全,而目前看来,你似乎并不能完全控制住刘扒皮和侯三这两条地头蛇。

胡驼子沉默了片刻。空地上只有远处山林间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鸟类的短促啼叫,更衬托出此刻的寂静。

“小友所虑……不无道理。”胡驼子终于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看来这三日,小友思虑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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