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最终答复(2/2)

“事关生死存亡,不敢不虑。”杨熙坦然道。

“那么,”胡驼子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杨熙更近了些,那深潭般的眼睛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依小友之见,此事该当如何?范公求才若渴之意已明,胡某奔波周旋之心已尽。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压力,如同实质般涌来。胡驼子把问题抛了回来,并且点明了“范公意旨”这个最高前提——你们可以有顾虑,但不能因此就拒绝。

杨熙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微微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脸上露出一种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后、终于下定决心的决然神色。

“先生明鉴,范公厚恩,幽谷上下,岂敢不识抬举?”他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能让双方所有人都听清,“杨某愿往北疆,谒见范公,聆听教诲!”

此言一出,胡驼子眼中精光一闪。吴老倌和赵铁柱在后面猛地握紧了拳,又强迫自己放松。谷墙上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骚动,但很快平息。

“但是,”杨熙紧接着说道,语速加快,“为免方才所虑诸般弊端,杨某斗胆,恳请先生与范公,允准几项微末之请。”

“讲。”胡驼子言简意赅。

“第一,北上之期,可否暂缓?”杨熙伸出第一根手指,“幽谷新遭大战,伤亡惨重,田舍毁坏,人心惶惶。恳请宽限两月,至来年开春。一则容杨某与谷中父老妥善安排后续诸事,稳定人心,恢复生产,将幽谷现状、法度、技艺整理成册,以便杨某北上时呈予范公查阅,亦方便后续接手之人参详。二则,两月之后,天气转暖,路途也好走些。”

他要时间,大量的时间。两个月,足以让幽谷恢复部分元气,也足以让外界形势发生更多变化。

胡驼子没有立刻答应,只是问:“第二?”

“第二,北上之路,安危事大。”杨熙伸出第二根手指,“恳请先生,或范公,能派遣可靠护卫,于约定之期前来接应。同时,在杨某北上期间,幽谷需得绝对安全,不得受刘德贵、侯三等人丝毫侵扰。若能得先生或范公一纸文书,明示幽谷受范公庇护,则更善。”

他要安全保障,不仅是个人的,更是幽谷的。并且暗示,需要胡驼子或范云亭以正式方式承认对幽谷的“庇护”,这相当于给幽谷披上一层暂时的护身符。

“第三,”杨熙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更加恳切,“‘惊雷’之技,确乃凶险之物,目前仍在摸索,远未成熟,且原料稀缺,制作不易。前日李茂先生整理出的那份粗浅提纲,想必先生已过目。其中原理,可供参详,但具体炼制之法,涉及诸多微妙变化与安全禁忌,非口传身教、亲手操作不能领会。若先生不弃,待杨某安排妥当后,可由谷中老陈头等匠人,在幽谷本地,与先生派来的匠作官‘合作研习’,杨某亦可从旁解说。如此,既全了合作之谊,又可确保安全,避免无谓之损耗。待技艺稍有成法,再呈报范公不迟。”

这是对核心技术控制权的坚持。他将“合作研习”的地点限定在幽谷,并且将自己和老匠人作为不可或缺的环节,试图拖延核心技术流出的时间,并保持一定主导权。

“第四,”杨熙看着胡驼子深邃的眼睛,说出了最后,也可能是最大胆的一项请求,“杨某北上,非为求官,实为求学,亦为幽谷求一条生路。若范公考较之后,觉得杨某不堪造就,或幽谷之路不合范公之意……恳请范公开恩,允准杨某返回幽谷,与乡亲父老共守桑梓。幽谷愿照旧例,缴纳合理钱粮,以为供奉,永为范公治下安分之民。”

这一条,等于是要一个“退出机制”。如果北上后被发现“价值不够”,或者双方理念不合,他希望能有退回幽谷、保持现状的可能。这是对“人质”命运的微弱反抗,也是对幽谷独立性的最后争取。

四条请求说完,杨熙微微躬身,保持行礼的姿态,不再言语。

空地上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远处山林的风,终于开始吹动,带来更浓厚的湿意和隐隐的雷声。

胡驼子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他背着手,目光越过杨熙,望向幽谷那修补过的矮墙,望向墙后那片在灰白天光下显得格外顽强的土地和屋舍,又缓缓收回来,落在眼前这个虽然躬身、脊背却挺得笔直的少年身上。

这个杨熙……比他预想的,还要难缠得多。

没有断然拒绝,甚至答应了“北上”这个核心要求,但提出的四个条件,却像四根坚韧的藤蔓,将“北上”这件事牢牢地捆绑在了对幽谷有利的框架内——争取时间、要求保护、控制技术、预留退路。每一条都合情合理,每一条都难以轻易驳斥,尤其是当对方已经摆出“愿意合作”的姿态时。

如果强行拒绝这些条件,就显得己方太过霸道,毫无诚意,可能真的会逼迫幽谷鱼死网破。如果全部答应……那这次“招揽”的效果,将大打折扣,幽谷依然保留了极大的自主性和拖延空间。

胡驼子心中飞快地权衡着。范公的命令是尽可能“完整”地获取幽谷的人才、技术和治理模式,尤其是那个“惊雷”和杨熙这个人。强攻代价大,且可能毁掉目标。眼前这个方案……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至少取得了阶段性进展——杨熙同意北上。只要人到了北边,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他了。至于幽谷这边……两月时间,足够做很多布置。一纸庇护文书?给了又何妨,在绝对实力面前,文书随时可以变成废纸。技术合作放在幽谷?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派人进驻……

想到这里,胡驼子心中已有定计。

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容,伸手虚扶了一下杨熙:“小友快快请起。小友所虑周详,所请亦在情理之中。胡某……甚为理解。”

杨熙直起身,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警惕。胡驼子答应得太快,太“通情达理”了。

“小友的四条请求,胡某可代为应允其一、其二、其三。”胡驼子缓缓道,“宽限两月,至来年开春后北上,可。届时胡某会亲自或派遣得力之人,前来接应,并带来范公庇护文书,确保幽谷安宁。合作研习之事,就依小友所言,在幽谷进行,胡某会选派合适匠作官前来。”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锐利:“至于第四条……小友,范公求才,一片诚心。既邀小友北上,自是看重小友之才。小友又何须妄自菲薄,先言退路?这‘不堪造就’、‘返回幽谷’之语,还是休要再提了。范公麾下,人尽其才,断无埋没之理。小友此去,当立志做一番事业,方不负范公厚望,也不负幽谷乡亲之期许啊。”

他轻描淡写地,将第四条请求中最关键的“退出机制”给模糊掉了,反而用一番鼓励的话,将杨熙“北上”定性为一次必须成功的“机遇”,堵死了他公开要求“退路”的可能。

杨熙心中暗叹,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对方不可能答应明晃晃的退出条款。他脸上露出适当的惭愧和感激之色:“先生教训的是,是杨某短视了。范公与先生如此厚爱,杨某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

“如此甚好。”胡驼子满意地点点头,“那便这么说定。两月之后,开春时节,胡某再来。这两月内,还望小友妥善安排谷中事务,加紧整理‘技艺法度’,也要保重身体。至于刘德贵、侯三之流……”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小友不必过虑,胡某自有分寸。庇护文书未至之前,他们若再敢轻举妄动,便是与范公为敌。”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森然寒意。

“多谢先生!”杨熙再次行礼。

胡驼子不再多言,对孙匠头示意了一下。孙匠头上前,将一个比前日更大些的木盒交给杨熙:“杨主事,这是胡先生一点心意,些微药材布匹,助幽谷疗伤休养。”

杨熙接过,触手颇沉:“谢先生厚赐。”

胡驼子微微颔首,最后深深看了杨熙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有欣赏,有探究,也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掌控。然后,他转身,带着手下,不疾不徐地返回了营地。

直到胡驼子的身影消失在牛皮大帐之后,杨熙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背后,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主事人……”赵铁柱上前一步,声音干涩。

“回去再说。”杨熙低声道,抱着那沉重的木盒,转身向幽谷走去。

栅门在他们身后重新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第一次正式交锋,看似以“达成协议”告终。杨熙为幽谷争取到了两个月的喘息时间,一份名义上的庇护承诺,以及技术合作的主导权。但他知道,这远不是结束。

胡驼子最后的眼神告诉他,这位代表节度使的“贵人”,从未真正放弃彻底掌控幽谷的意图。两个月,既是缓冲期,也是对方的布置期。而刘扒皮和侯三,在得知这个“协议”后,又会作何反应?

乌云更低了,远处雷声滚动,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