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乱葬岗(1/2)
乱葬岗。
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不祥与阴森。它位于徐州城西北约十里处一片低洼的丘陵地带,并非真正的坟场,而是多年战乱、灾荒后,无主尸骸或穷苦人家草草掩埋的聚集地。荒草萋萋,坟头杂乱无章,大多只是微微隆起的土包,连块像样的墓碑都难得一见。一些被野狗或雨水刨开的浅坑里,偶尔能看见森森白骨,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色泽。几棵歪脖子老树,枝桠扭曲如同鬼爪,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里的气息,是死亡与遗忘凝固的味道。即便是白天,也罕有人至,只有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刺耳的“呱呱”声。
林锦棠搀扶着林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循着徐铁匠模糊的指引,终于跌跌撞撞地摸到了这片荒地的边缘。看到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两人心中都是一沉。但比起被人追杀的恐惧,这里的死寂与荒凉,反而成了一种畸形的庇护。
他们在坟茔与荒草间艰难穿行,寻找着徐铁匠所说的“义庄”。那其实只是一间早已坍塌了大半的土坯房,残存的墙壁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和深深的裂缝,屋顶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椽子,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屋内空空荡荡,积着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粪便,角落里有几口破损的、薄皮棺材,散发着浓重的朽木与死亡气息。
这绝非安身之所,但至少能暂时遮蔽风寒,躲避追兵的视线。
林锦棠将林虎安置在屋内相对干净、背风的一角,用找到的几块破木板和枯草简单搭了个窝。她自己则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义庄周围小心地探查了一番,确认没有近期人类活动的痕迹,才稍微松了口气。
回到“窝”里,她打开徐铁匠给的包袱。里面有七八个粗面饼,一皮囊清水,一小包盐,几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药粉和药膏(显然是徐铁匠自己的珍藏),还有一小锭约莫二两的银子和几十枚铜钱。更重要的是,包袱最底层,还有一把刃口磨得雪亮、带着皮鞘的短猎刀,和一小捆坚韧的麻绳。
徐铁匠,真是思虑周详。
林锦棠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部分寒意。她先喂林虎喝了水,又用清水小心地为他清洗了伤口,换上新的药膏包扎。林虎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清明了许多,断腿处的剧痛在徐铁匠重新正骨上药后,变成了持续但可以忍受的钝痛。
“大人…接下来…怎么办?”林虎靠坐在墙边,声音沙哑。
林锦棠环顾这破败的义庄和外面死寂的乱葬岗,又想起昨夜铁匠铺那惊心动魄的搜查,眉头紧锁。“徐师傅说,这里暂时安全。但追兵既然已经怀疑到铁匠铺,这里…恐怕也藏不了多久。我们需要尽快恢复体力,然后…想办法离开徐州地界。”
她拿出干硬的饼子,就着冷水,小口小口地啃着。饥饿感暂时被压制,但疲惫如同跗骨之蛆,让她眼皮重如千斤。她知道林虎更需要休息。
“林虎大哥,你先睡一会儿。我守着。”林锦棠将短猎刀放在手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强打精神。
林虎没有推辞,他失血过多,又经历剧痛和长途奔逃,确实到了极限。很快,他便发出了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陷入沉睡。
林锦棠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她竖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风声,枯草摩擦声,乌鸦的啼叫声…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意味着危险降临。她反复摩挲着贴身藏匿的证据包裹,那硬质的触感提醒着她肩负的重任。
时间在死寂与警惕中缓缓流逝。天色由漆黑转为深灰,又渐渐透出惨淡的晨光。义庄内依旧冰冷,但至少比外面呼啸的寒风好一些。
到了午后,林虎醒来,精神好了不少。林锦棠也轮流小憩了片刻。两人分食了饼子,补充体力。林虎尝试着活动伤腿,虽然剧痛依旧,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样完全无法着力了。
“大人,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林虎看着外面荒凉的景象,“干粮和水有限,我的伤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追兵迟早会搜到这里。”
林锦棠点头:“我知道。我在想…徐师傅提到,这里往北,大概几十里外,就是山东地界。进了山东,或许盘查会松一些。但我们不能走官道,也不能走大路…”
她站起身,走到义庄门口,望着北方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峦。“只能继续走山路,绕开城镇和关卡。可是…”她回头看了看林虎的腿,“你的伤…”
林虎挣扎着想要站起,扶着墙,额头上渗出冷汗,但眼神坚定:“我能行!绑紧点,拄着棍子,慢慢走…总比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风声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突然从义庄侧后方的荒草丛中传来!
两人瞬间噤声,全身肌肉绷紧!林锦棠闪电般抓起了短猎刀,林虎也握住了身边一根粗木棍。
是野兽?还是…人?
那“沙沙”声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小心翼翼地响起,并逐渐靠近。听声音,似乎只有一个人,而且…步履有些蹒跚?
林锦棠对林虎使了个眼色,自己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边,透过墙缝向外窥视。
只见一个穿着破烂不堪、几乎无法蔽体的灰色短褐、头发乱如蓬草、身形佝偻瘦削的人影,正拄着一根树枝做成的拐杖,一瘸一拐地从荒草丛中向义庄这边摸来。那人脸上脏污不堪,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年纪似乎不小,动作迟缓,不时警惕地回头张望。
不像是追兵,倒像是个…逃难的流民,或者…这乱葬岗附近的孤魂野鬼?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义庄,犹豫了一下,朝着门口走来。
林锦棠心念急转。若是流民,或许无害,但万一泄露他们的行踪…若是追兵伪装…风险太大!
就在那人即将走到门口时,林锦棠猛地拉开门,手中短猎刀寒光一闪,抵在了那人咽喉前!同时低喝:“站住!什么人?!”
那人显然被吓了一大跳,身体僵住,手中的树枝拐杖“啪嗒”落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满是污垢和皱纹、但眼睛却意外清澈(尽管带着惊恐)的脸。看起来约莫五六十岁,嘴唇干裂,瑟瑟发抖。
“别…别杀我…好汉…饶命…”老人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我…我就是个…快饿死的糟老头子…想来这…找找有没有…别人祭奠剩下的…吃食…我…我没恶意…”
林锦棠仔细打量着他。老人的惊恐不似作伪,身上破烂单薄的衣衫无法藏匿武器,裸露的手脚冻得发紫,布满冻疮和老茧,确实像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流民。
她稍微放松了刀锋,但并未收回,沉声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跑到这乱葬岗来了?”
老人哆哆嗦嗦地道:“我…我从北边来…老家遭了灾,活不下去了…一路逃荒…听说南边富庶,就想来讨口饭吃…可…可到了徐州地界,到处都在抓人,盘查得严,我这样没路引没保人的…根本进不了城,也讨不到吃的…只能在荒野里乱转…实在饿得不行了,才…才想到这里,看有没有…”
他说着,浑浊的老眼中滚下泪来:“好汉…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就快…快饿死了…” 他看上去确实虚弱到了极点,摇摇欲坠。
林锦棠心中不忍,但警惕未消。她回头看了一眼林虎,后者对她微微摇头,示意谨慎。
“我们也没多少吃的。”林锦棠语气稍缓,“给你半个饼子,你吃完赶紧离开,不许对任何人说在这里见过我们!否则…”她晃了晃手中的刀。
老人连连磕头:“多谢好汉!多谢好汉!我…我吃了就走,绝不多嘴!我发誓!”
林锦棠从包袱里拿出半个硬饼,掰下一小块,剩下的扔给老人。老人如同饿狼般扑过去,抓起饼子,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又慌忙抓起地上的雪往嘴里塞。
看着他这幅惨状,林锦棠心中恻隐,但还是硬着心肠守在门口,手握刀柄,直到老人将那半个饼子囫囵吞下,又喝了几口林锦棠递过去的冷水。
“吃完了吧?赶紧走!”林锦棠催促。
老人恋恋不舍地舔了舔手指上的饼渣,颤巍巍地站起身,对着林锦棠和林虎的方向连连作揖:“多谢…多谢两位好汉活命之恩…我…我这就走…”他捡起地上的树枝拐杖,一瘸一拐,慢慢向乱葬岗深处走去,背影萧索凄凉。
看着老人消失在坟茔荒草之间,林锦棠才松了口气,关上门。
“大人,还是太冒险了。”林虎低声道。
“我知道。”林锦棠叹了口气,“但看他那样…实在不忍心。希望…他不会出卖我们。”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义庄外再次传来动静!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而是多人快速奔跑、踩踏枯草的密集声响,并且伴随着压低声音的呼喝和兵刃出鞘的轻微摩擦声!
“在那边!围起来!”
“别让他们跑了!”
追兵!而且数量不少!他们果然找来了!是被那老人引来的?还是原本就搜到了附近?
林锦棠脸色瞬间煞白!林虎也猛地抓起木棍,挣扎着站起。
“从后面走!”林锦棠当机立断,扶起林虎,冲向义庄后方那个早已坍塌、只剩半人高豁口的墙壁。
两人刚钻出豁口,就听到前门被粗暴踹开的声音,以及追兵涌入义庄的呼喝!
“刚生过火!人没走远!”
“追!”
身后脚步声急促逼近!林锦棠和林虎不顾一切地向乱葬岗深处、山势更陡峭、坟茔更密集的地方狂奔!林虎拄着木棍,几乎是单腿跳跃,速度极慢。
追兵很快发现了他们,呼哨声四起,从多个方向包抄过来!对方显然对这片地形也有所了解,试图将他们逼向一处死角。
“大人…您快走!别管我!”林虎眼见追兵越来越近,急声低吼。
“闭嘴!”林锦棠头也不回,死死搀扶着他,目光疯狂扫视着周围地形。前方是一处相对较高的、坟头林立的山坡,山坡后似乎是个陡坎。
“上坡!”她咬牙道。
两人拼尽全力冲上山坡。追兵紧随其后,最近的距离他们已不足二十步!箭矢破空声响起,几支弩箭“夺夺”地钉在他们身侧的坟包上!
冲到坡顶,林锦棠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山坡后面,竟是一处近乎垂直的、深达数丈的断崖!崖底乱石嶙峋,隐约可见白骨!
绝路!
追兵已从三面包围上来,至少有七八人,皆持刀剑劲弩,眼神冰冷,为首者正是昨夜搜查铁匠铺的“幽冥卫”小头目。
“跑啊?怎么不跑了?”小头目狞笑着逼近,“林探花,哦不,或许该叫你林大人?还有这位…禁军的好汉?可让我们好找啊!把东西交出来,或许…还能给你们留个全尸!”
林锦棠将林虎护在身后,背对悬崖,手握短猎刀,尽管手臂微微发抖,眼神却异常平静。“东西?什么东西?我们只是逃难的商人。”
“商人?”小头目嗤笑,“到了这时候,还嘴硬?拿下!”
两名黑衣人立刻持刀扑上!
林锦棠挥刀格挡,她虽不精于武艺,但短猎刀锋利,又存了拼死之心,竟一时将两人逼退。但对方人多,另一侧又有一人挥刀砍向行动不便的林虎!
林虎怒吼一声,手中木棍横扫,格开刀锋,但肋下空门大开,另一名黑衣人窥得机会,手中短刃直刺他胸口!
眼看林虎就要命丧当场!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突然飞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精准无比地砸在那持短刃黑衣人的手腕上!“咔嚓”一声,腕骨碎裂,短刃脱手!
与此同时,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在众人侧后方响起:“这么多人,欺负两个受伤的娃娃,还要不要脸了?”
众人骇然转头!只见方才那个“饿得快死”的邋遢老人,此刻正站在不远处一个坟头上,手中掂着另一块石头,哪里还有半分虚弱惶恐的模样?他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如电,虽然衣衫依旧破烂,但整个人的气势已然截然不同!
“老东西!是你!”小头目又惊又怒,“你竟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老人打断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残缺却显得格外森冷的黄牙,“这乱葬岗,埋的可不只是死人。还有…一些不想被找到的活人。”他目光扫过那些黑衣人,“‘幽冥卫’的小崽子们,爪子伸得够长啊。连徐州这地界,也轮到你们撒野了?”
小头目瞳孔骤缩:“你…你究竟是谁?!”能一口道破他们“幽冥卫”的身份,这老头绝非普通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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