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乱葬岗(2/2)
“我是谁?”老人慢悠悠地从坟头上跳下来,动作轻捷得完全不符合他的年纪和外表,“一个…看你们不顺眼的老家伙罢了。”他忽然抬手,对着天空,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哨声尖锐,在荒凉的乱葬岗上空回荡。
几乎就在哨音响起的瞬间,四周看似杂乱无章的坟包之后、荒草丛中、甚至那几棵歪脖子老树上,骤然站起了十余道身影!他们同样穿着破旧、甚至伪装成坟茔土色的衣物,脸上涂抹着泥灰,手中却持着清一色的军中制式劲弩,弩箭闪着幽蓝的寒光,早已瞄准了场中的“幽冥卫”!
这些人,竟一直埋伏在此!而“幽冥卫”竟毫无察觉!
小头目脸色剧变,知道中了埋伏!对方人数占优,且占据有利地形,弩箭上似乎还淬了毒…
“你们…是‘守陵人’?!”小头目失声叫道,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守陵人”,一个流传于军方高层和某些秘密圈子里的称谓。据说是早年一些因各种原因(伤病、获罪、厌倦纷争)离开军队、却又不愿完全脱离的老兵悍卒,自发形成的一种松散隐秘的组织。他们往往选择偏远险要或荒凉死寂之地隐居,彼此守望相助,不参与世俗纷争,但也绝不容外人侵犯他们的“地盘”。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经验老辣,且悍不畏死,是极其难缠的角色。
“算你还有点眼力。”老人(或许是这群“守陵人”的头领)咧嘴笑了笑,“这乱葬岗,是我们几个老兄弟选中的清净地。你们在这儿舞刀弄枪,吵着我们安眠的弟兄了。所以,”他语气陡然转冷,“留下兵器,滚出这片地界。再敢踏进一步…就永远留在这里,和这些无主孤魂作伴吧!”
“幽冥卫”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不甘与恐惧。他们奉命抓人,眼看目标就在眼前,却要因为这群莫名其妙的“守陵人”而功亏一篑?
小头目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咬牙道:“前辈!我们奉命缉拿要犯,此人身上关系重大!还请前辈行个方便,日后必有重谢!若前辈执意阻拦,恐怕…晋王爷那边,不好交代!”
他试图抬出晋王的名头施压。
老人却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嘲讽:“晋王?赵弘?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管老子们的事?老子们在边关拼死的时候,他还在王府里吃奶呢!少废话!三息之内,不滚,就死!”
话音未落,周围那些“守陵人”的弩机同时发出轻微的“咔哒”上弦声,杀气弥漫!
小头目知道今日事不可为。对方态度强硬,实力不明,硬拼绝对是死路一条。他恨恨地瞪了林锦棠和林虎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周围那些如同鬼魅般的弩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撤!”
“幽冥卫”众人如蒙大赦,连忙收起兵器,在小头目的带领下,缓缓向乱葬岗外退去,很快消失在荒草坟茔之间。
直到确认他们真的远离,老人才挥了挥手。周围的“守陵人”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再次隐匿起来,仿佛从未存在过。
老人这才转过身,看向依旧保持戒备、但眼中充满震惊与疑惑的林锦棠和林虎。
“丫头,别紧张了。那帮烦人的苍蝇,一时半会儿不敢再来了。”老人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惫懒,“不过,你们这麻烦惹得可不小啊。连‘幽冥卫’都出动了…你们身上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能让晋王那老小子这么不顾一切?”
林锦棠心念电转。这老人(和他的同伴)救了他们,身份神秘,实力强悍,且明显对晋王无感,甚至带有敌意。或许…是可以争取的助力?至少,比落在“幽冥卫”手里强万倍。
她深吸一口气,收起短猎刀,对着老人深深一揖:“晚辈林锦棠,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实不相瞒,晚辈身上所携之物,乃是能证明晋王赵弘勾结边将、走私军械、行刺储君之铁证!晚辈奉昭华公主殿下之命,正欲冒死将此证据送往京城,面呈圣上!”
她没有再隐瞒。到了这个地步,隐瞒已无意义,坦诚或许能换来一线生机。
老人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射出两道精光,紧紧盯着林锦棠:“昭华公主?那个…被立为储君的女娃娃?”
“正是。”
“铁证?走私军械?行刺储君?”老人重复着这几个词,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晋王…呵呵,老子早就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肚子里全是坏水!当年先帝在时,他就…”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与愤慨,但很快又止住话头。“你说奉公主之命?公主…现在何处?”
“公主殿下仍在扬州坐镇,稳定局势,明面上由禁军押解部分人犯北上,吸引注意。真正的铁证,由晚辈携带,秘密北上。”林锦棠如实道。
老人沉吟片刻,缓缓点头:“难怪…动静闹得这么大。从南到北,沿途关卡如临大敌,连‘幽冥卫’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放出来了…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他看了看林锦棠单薄的身形和林虎惨烈的伤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就凭你们两个…能走到这里,也算命大。”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决心:“丫头,你们那证据…能给老汉我瞧瞧吗?不瞧内容,只看…样式,印记。”
林锦棠犹豫了一下。证据太过重要…
“放心,老汉我对你们那些朝廷文书没兴趣。”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东西,值不值得老汉我…再蹚一次浑水。”
林锦棠与林虎对视一眼,最终,林锦棠从贴身最隐秘处,取出了那个用油布和蜡反复密封的包裹,但没有打开,只是展示了外层封口处,一个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以特殊火漆烙印上去的凤凰暗纹印记——那是昭华公主独有的私印标记!
老人凑近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火漆的质地和纹路,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点了点头。
“是真的。”他直起身,叹了口气,“这趟浑水…看来是非蹚不可了。”
他看向林锦棠:“丫头,凭你们两个现在这模样,别说进京,就是出徐州地界都难如登天。‘幽冥卫’这次吃了瘪,绝不会善罢甘休,只会调集更多人手,布下更严密的网。你们需要帮手,需要…一条真正安全的通道。”
林锦棠心中一动:“前辈…您愿意帮我们?”
“不是白帮。”老人摆摆手,“一来,老子看晋王不顺眼很久了,能给他添点堵,老子乐意。二来,当年…老子欠昭华公主她外公(已故的老国公)一个人情,一直没机会还。这次,算是还了。”他顿了顿,“三来…这大周的江山,不能毁在赵弘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手里!”
他语气铿锵,带着一股久违的、属于军人的铁血之气。
“前辈…”林锦棠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别高兴太早。”老人泼了盆冷水,“帮你们,不等于把你们直接送到京城。我们‘守陵人’有规矩,不直接介入朝堂纷争。我们能做的,是给你们提供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一些必要的补给和掩护,再…派两个熟悉北边地形的老兄弟,暗中护送你们一段,直到…接应你们的人出现。”
“接应我们的人?”林锦棠疑惑。
“公主既然安排你秘密北上,京城那边…难道会没有后手?”老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皇帝…也不是傻子。等着吧,如果我所料不差,接应你们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只是现在关卡重重,他们一时半会儿摸不过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里不能久留。‘幽冥卫’可能会搬救兵,或者动用其他手段。跟我来,带你们去个更安全的地方。”
老人转身,朝着乱葬岗更深处、一片看似绝壁的方向走去。林锦棠搀扶着林虎,连忙跟上。
走到绝壁前,老人扒开一片茂密的、早已枯死的藤蔓,后面竟然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洞内幽深,有微弱的气流涌动。
“这是早年防山洪挖的泄水洞,后来被我们改造成了藏身之所。里面地方不小,有水源,还存着些粮食。”老人率先钻了进去,“进来吧。”
林锦棠和林虎紧随其后。洞口虽窄,里面却别有洞天,是一个天然形成、又被人工拓宽的岩洞,干燥通风,甚至还有简单的石床、石桌和储存物资的木架、陶罐。洞壁上插着几根燃烧了一半的松明。
这里,显然是“守陵人”在徐州地界的一个秘密据点。
“你们先在这里歇着,处理伤势。”老人指了指洞内的物资,“吃的喝的自己取用,药在那边罐子里。我去安排一下,顺便…打听打听外面的风声。”他说完,便又钻出了洞口,很快,外面传来他低声与同伴交谈、以及重新掩盖洞口的声音。
岩洞内,终于暂时安全了。
林锦棠扶着林虎在石床上躺下,自己则瘫坐在一旁,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从扬州到徐州,一路的追杀、逃亡、绝望、挣扎…仿佛一场漫长而血腥的噩梦。此刻,在这隐秘的岩洞中,在这群神秘“守陵人”的庇护下,她才敢稍稍放松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她看着怀中完好无损的证据包裹,又看了看身边伤痕累累却始终不离不弃的林虎,眼中渐渐泛起泪光,但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微弱的、属于希望的弧度。
路,还没走完。但至少,他们又一次从绝境中,抓住了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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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宫,养心殿东暖阁。
这里的气氛,比紫宸殿更加私密,也更加紧张。只有皇帝赵珩与首辅杨廷和两人。冯保远远地守在门口,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皇帝面前的御案上,没有堆积如山的奏章,只摊开着一幅地图,以及一封刚刚以最高密级送达的、来自扬州昭华公主的二次密奏。
密奏的内容,比之前更加详尽,不仅汇报了张廷玉的供述(部分)、钱有财的指控、老鸦口截获军械的清单,还提到了北疆“玄甲”营的异动,以及…晋王可能已在沿运河、淮河乃至主要陆路布下天罗地网,意图截杀证人、销毁证据的推断。
而地图上,从扬州到京城,沿途数个关键节点,都被朱笔重重圈出,旁边标注着“盘查极严”、“疑似有伏”、“水路不通”等字样。一条代表林锦棠可能行进路线的虚线,在绕过淮阴、进入徐州地界后,变得断断续续,最终在“徐州西”附近,画上了一个醒目的问号,旁边批注:“最后一次可靠踪迹,三日前于淮阴野渡附近,此后下落不明,恐已遭遇不测或陷入重围。”
皇帝的指尖,正死死按在那个刺眼的问号上。他的脸色在宫灯映照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滚着惊涛骇浪般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
“下落不明…恐已遭遇不测…”皇帝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里捞出来,“杨爱卿,你看到了?这就是你所说的‘稳妥处置’?这就是朕压下弹劾、申饬昭华换来的结果?证人和证据,可能已经没了!而弹劾昭华的折子,还在通政司堆着!朝中那些人,还在等着看朕的笑话,等着看朕如何‘公正’地处置自己‘擅权乱政’的女儿!”
杨廷和额上渗出冷汗,躬身道:“陛下息怒!老臣…老臣也未曾料到,晋王…竟敢如此猖獗,布下如此天罗地网!此等行径,已与谋逆无异!当立刻下旨,锁拿晋王,彻查…”
“锁拿?证据呢?”皇帝猛地打断他,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林锦棠生死未卜,证据不知下落!现在锁拿晋王,他若反咬一口,说昭华构陷,说朕无端猜忌亲王,甚至…勾结贺延年,以‘清君侧’为名,在边关生事,你让朕如何应对?让天下人如何看朕?!”
杨廷和一滞。是啊,没有铁证,仅凭公主一面之词和推断,如何能动一位根基深厚的亲王?尤其是在对方可能已狗急跳墙、掌控了部分暴力(“幽冥卫”、可能还有边军)的情况下。
“那…陛下之意…”杨廷和声音艰涩。
皇帝闭目,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与焦躁。再睁开眼时,眼中已只剩下帝王的冷酷与决断。
“传朕旨意。”皇帝的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一,以‘扬州漕运案牵连甚广,需三法司与宗正寺会同审理’为由,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即刻选派精干官员,由…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自率领,前往扬州,协助昭华公主,将一应涉案人犯、卷宗、物证,全部接管,严加看管,准备押解进京!同时,令江北大营拨兵一千,沿途护送!”
这是明着去接管案件,也是去给昭华撑腰,更是将案件“正规化”、“公开化”,堵住朝中那些以“程序”说事的嘴。派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去,既是显示重视,也是…一种威慑。
“第二,”皇帝继续道,“以‘北狄今冬异动频繁,需加强边备’为名,擢升兵部左侍郎孙承宗为‘北疆巡边钦差’,持朕密旨及虎符,即刻动身,前往北疆!明为巡边劳军,暗则…若贺延年无异动,则伺机收缴其‘玄甲’营兵权,将其软禁;若其有异动…”皇帝眼中寒光一闪,“孙承宗可凭密旨与虎符,调动临近军镇兵马,先斩后奏,平定叛乱!”
这是对北疆的雷霆手段!不再犹豫,不再等待证据,直接预备最坏的打算,派心腹重臣携天子剑前往!
“第三,”皇帝看向杨廷和,“内阁即刻拟旨,以‘年关将近,宗亲需入京朝贺’为由,诏令晋王…即刻起程,入京觐见!旨意要快,要不容置疑!同时,密令京城九门提督、五城兵马司,加强京城戒备,特别是晋王府周围…给朕盯死了!一只苍蝇飞进去飞出来,朕都要知道!”
这是逼晋王进京!进了京城,就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总比他在封地或外面遥控指挥要“安全”些。也是试探,看他敢不敢抗旨!
“第四,”皇帝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让杨廷和一人听见,“动用…‘粘杆处’在徐州及以北的所有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林锦棠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到她带的东西!同时,派一队绝对可靠的大内侍卫,伪装成商队,持朕的另一道密旨,沿徐州至京城一线秘密搜寻接应!告诉他们,见到林锦棠或证据,如同见朕!务必…将东西和人,给朕安全带回来!”
“粘杆处”,是皇帝直属的、比锦衣卫更加隐秘的谍报和特殊行动机构,轻易不动用。此刻皇帝连“粘杆处”都动用了,可见其决心!
杨廷和听得心惊肉跳。皇帝这四道旨意,一道比一道凌厉,一道比一道决绝!这是不再遮掩,准备全面开战了!从朝堂到边关,从明面到暗处,布下了重重杀局!
“陛下…是否…再斟酌…”杨廷和还想劝谏,这动作太大了,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必再斟酌了!”皇帝斩钉截铁,“朕已经给过赵弘机会了!是他自己,把路走绝了!昭华把刀递到了朕手里,林锦棠在用命给朕送这把刀…朕若再犹豫,再‘稳妥’,如何对得起她们?如何对得起这大周的列祖列宗,对得起天下的黎民百姓?!”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