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密林(1/2)
黑石岗往西北的深山,与扬州平原的富庶温润判若两个世界。
夜幕彻底降临前最后的天光,勾勒出犬牙交错的山脊线和狰狞突兀的怪石。风穿过嶙峋的石隙与枯死的树杈,发出鬼哭般的呜咽。脚下的“路”,不过是野兽踩踏、樵夫偶尔经过留下的模糊痕迹,时断时续,被厚厚的腐殖质、纠结的藤蔓和带刺的灌木丛覆盖。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泥土、朽木和某种说不清的腥膻气息。
林锦棠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林虎身后。身上的旧皮袄粗糙沉重,却难抵山间夜寒浸骨。脚下换上的草鞋很快被露水浸湿,磨得脚踝生疼。她咬着牙,努力跟上林虎刻意放缓的步伐,不让自己掉队,更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手中紧握着那柄短剑,既是武器,也是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依仗。
林虎的状况更差些。背上和肋下的伤口虽经葛老头草药处理,暂时止了血,但长途跋涉和剧烈的攀爬动作,仍让疼痛一阵阵袭来,冷汗混合着夜露,湿透了内衫。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周围黑暗中的动静,耳力提升到极致,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他手中多了一根削尖的硬木棍,既是探路的拐杖,也是应敌的武器。
按照葛老头的指点,他们艰难地寻到那块形似鹰嘴的巨石,转而向左,沿着一条几乎被乱石和荒草淹没的溪谷向上游跋涉。溪水冰冷刺骨,在乱石间奔流喧哗,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他们行进的声音。
“大人,前面有个石崖凹处,可以暂避,生点火驱驱寒,也看看伤口。”林虎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不远处一片黑黢黢的山壁阴影。
林锦棠点点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那石崖凹进去约丈许深,上方的岩层突出,形成一个小小的天然雨棚,地面相对干燥。两人钻进去,几乎脱力地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林虎谨慎地检查了周围,确认没有野兽巢穴或明显的危险,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小心地吹亮,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小捆干燥松枝和苔藓。
微弱的火光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意,也照亮了两人疲惫不堪、沾满泥污草屑的脸。林虎解开衣襟,林锦棠借着火光查看他的伤口。草药被血水浸透,有些地方的皮肉翻卷,看起来触目惊心。
“必须重新清洗上药。”林锦棠皱眉,取出水囊和剩下的金疮药。她用溪水浸湿干净的内衬布条,小心翼翼地为林虎清洗伤口。冰冷的水刺激得林虎肌肉紧绷,但他一声不吭。
敷上新药,重新包扎好,林锦棠自己也感觉手脚都快冻僵了。她靠近火堆,伸出手烤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洞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山林寂静得可怕,唯有风声、水声,以及火焰燃烧细微的噼啪声。
“林虎大哥,你说…那些追兵,会找到这条路上来吗?”她轻声问。
林虎往火堆里添了根细柴,沉默片刻,道:“这条路人迹罕至,他们一时半会未必能找到。但…对方不是一般人。那伏击我们的黑衣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不像普通江湖客,倒像是军中精锐或专门培养的死士。领头的人…很狡猾。他们既然能在我们预定的路线上精准设伏,说明对我们的动向至少有一定了解。我们虽然临时改了道,但黑石岗并非绝对隐秘,葛老头那里也有可能被盯上。”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我最担心的是,对方可能不止一拨人,也不止一种追踪手段。如果他们动用猎犬,或者…有擅长山地追踪的老手,这山路虽险,也未必能完全阻隔他们。”
林锦棠心中一凛。猎犬…追踪高手…这些都有可能。晋王和贺延年势力庞大,网罗一些奇人异士并非难事。
“那我们…”
“抓紧时间休息,后半夜赶路。”林虎打断她,语气坚决,“白天在山林里目标太大,容易被空中鹰隼或高处了望发现。夜晚虽然难行,但更安全。我们得抢在他们反应过来、扩大搜索范围之前,尽可能远离这一带。”
两人就着冷水吃了些硬邦邦的干粮,轮流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林锦棠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思绪纷乱。证据在身,追兵在后,前路漫漫,生死未卜。她想起昭华公主沉静而充满信任的眼神,想起周安老泪纵横的叮嘱,想起自己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时的抱负…难道一切,都要断送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不!绝不!
一股不屈的火焰在她心底燃起。她轻轻摸了摸贴身藏匿的证据和令牌,触感冰凉,却让她奇异地镇定下来。她不能倒下,至少,在把东西送到之前,绝不能!
约莫子时前后,林虎轻轻推醒了她。“大人,该走了。”
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点余烬的微光。两人用泥土将灰烬掩埋,仔细消除停留的痕迹,再次踏入冰冷的夜色与崎岖的山路。
接下来的两天一夜,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他们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山林中穿行。渴了,喝一口溪水;饿了,啃一口越发干硬难咽的饼子;累了,就在稍微背风干燥的岩石下或树洞里蜷缩片刻。林虎的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时有反复,发起低烧,但他始终强撑着,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和对山林地形的熟悉,辨别方向,寻找相对好走的路径,避开可能的危险区域。
林锦棠的体力也接近极限。双脚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磨成血痂,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脸上、手上被树枝荆棘划出无数细小的血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痛。但她一声不吭,紧紧跟着林虎,甚至在他因为伤痛和发烧偶尔恍惚时,搀扶他一把。
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一处更为陡峭的山岭。前方是近乎垂直的悬崖,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左右皆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藤蔓交织,苔藓湿滑。
“葛老头说的路…应该是沿着这道山脊,从侧面绕过去。”林虎指着左侧一条近乎被藤蔓完全吞噬的、极其狭窄的斜坡,那斜坡下方就是万丈深渊,“但看这天气…”
话音未落,天际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山雨来得又急又猛,瞬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受阻,脚下的泥土和岩石迅速变得湿滑泥泞。
“不好!快找地方避雨!”林虎急道。在如此陡峭湿滑的山坡上冒雨行进,无异于自杀。
两人狼狈地在一片突出的岩石下找到勉强容身之处。雨水如瀑布般从岩顶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水帘,将他们半困在其中。寒意随着雨水透彻骨髓,林锦棠冷得牙齿打颤,林虎的脸色也更加难看,伤口被雨水浸泡,恐怕已有感染迹象。
雨下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渐渐转为淅淅沥沥。天色却更加阴沉,仿佛提前进入了黑夜。
“必须在天黑前找到更安全的过夜地方,生火把衣服烤干,不然…撑不过去。”林虎喘息着,声音有些虚弱。
两人挣扎着离开避雨的岩石,试图寻找新的路径。然而,雨水改变了地貌,一些原本可能通过的地方变得异常湿滑危险。在尝试攀越一处被雨水冲刷得光秃秃的石坡时,林虎脚下猛地一滑!
“小心!”林锦棠惊呼,下意识地去拉他。
但林虎体重远超于她,这一滑力道极大,反而将林锦棠也带得一个趔趄!两人惊叫着,顺着湿滑陡峭的斜坡向下滚去!碎石、断枝、泥水劈头盖脸砸来,天旋地转!
翻滚中,林锦棠只觉腰间猛地一紧,似乎被什么坚韧的藤蔓拦了一下,随即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突出的树干上,剧痛传来,眼前一黑,险些晕厥。林虎则比她滚落得更远,闷响一声后,便没了动静。
“林…林虎大哥!”林锦棠强忍剧痛和眩晕,挣扎着爬起,不顾浑身泥泞和擦伤,连滚带爬地向林虎落下的方向摸去。
只见林虎躺在一片乱石和断木之中,额角撞破,鲜血混合着雨水流淌下来,双眼紧闭,人事不省。更糟糕的是,他的一条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骨折!
“林虎大哥!醒醒!”林锦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颤抖着手去探林虎的鼻息,还有呼吸,但十分微弱。她试图唤醒他,却毫无反应。
雨又渐渐大了起来,寒意刺骨。林锦棠环顾四周,除了茫茫雨幕和狰狞的山石树木,空无一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林虎重伤昏迷,自己也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前有绝路,后有追兵,天降大雨,夜幕将临…这真是绝境了。
她跪在泥泞中,看着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林虎,泪水混合着雨水,无声地滚落。难道…真的到此为止了吗?公主的托付,那些枉死的人,还有这关乎社稷的证据…都要随着他们,葬身在这无名荒山?
不!不能放弃!
一个微弱却倔强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她猛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就算只剩她一个人,就算爬,她也要爬出去!至少要…把东西送出去!
她吃力地将林虎拖到一处相对能避雨的岩石凹陷处,用自己的外衫盖在他身上。然后,她开始检查自己随身的东西:短剑还在,证据和令牌还在贴身之处,水囊丢了,干粮袋还在,但里面的饼子已经泡成了糊糊。金疮药还有一点点,火折子…浸了水,恐怕不能用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当务之急,是找个更安全的地方避雨过夜,生火取暖,处理林虎和自己的伤口,否则两人都会死在这里。她记得刚才滚落时,似乎瞥见侧下方不远处的山壁上,有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雨势稍歇。林锦棠鼓起最后的力气,折了几根相对结实的树枝,用皮袄上扯下的布条和自己的腰带,艰难地将林虎骨折的腿简单固定。然后,她咬紧牙关,抓住林虎的胳膊,一点一点,拖着昏迷的他,向记忆中的那个洞口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泥泞湿滑的地面让她数次摔倒,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但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咬出血腥味,眼中只有那个越来越近的黑洞。
短短几十丈的距离,仿佛走了一生。当她终于将林虎拖到洞口,自己也几乎虚脱瘫倒时,洞内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充满威胁的野兽嘶吼!
林锦棠浑身汗毛倒竖!是熊?是豹?还是野猪?她猛地抓起身边的短剑,挡在林虎身前,尽管手臂抖得厉害,却死死盯着那黑暗的洞口。
然而,预想中的野兽扑击并未到来。洞内的嘶吼声停顿了一下,随即,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口音的人声,混在雨声中,有些模糊地传了出来:
“…外面…是哪个?弄出…这么大动静…”
人?!这深山老林的洞穴里,居然有人?!
林锦棠又惊又疑,握剑的手更紧,不敢放松警惕:“你…你是谁?”
洞里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点微弱的火光,从洞深处亮起,并逐渐靠近。火光映照下,一个佝偻、瘦削、穿着破烂兽皮的老者身影,出现在洞口。老者须发皆白,乱如蓬草,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意外地清亮有神,此刻正带着警惕和审视,打量着洞外两个泥猴般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他的目光扫过昏迷的林虎,又落在虽然浑身泥污、手持短剑、眼神却异常清正坚定的林锦棠脸上,尤其是在她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紧抿的、带着血丝的唇上停留了一瞬。
“一个女娃娃?还有一个…伤得不轻。”老者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语气中的敌意似乎减退了些,“你们…不是山里人。怎么跑到这‘鬼见愁’来了?还弄成这副模样?”
林锦棠心念电转。这老者独居深山,形貌奇特,但眼神清正,似乎并非奸恶之徒。而且,他们此刻已到绝境,别无选择。
她放下短剑,但并未松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诚恳:“老丈…我们是…是北边来的行商,途中遇到山匪,同伴被打伤,货物也被抢了,慌不择路逃进山里迷了路…又遇上大雨…我大哥从山上滚下来,腿断了,昏迷不醒…求老丈行个方便,让我们在洞口避避雨,等我大哥缓过来…我们立刻就走,绝不敢打扰老丈清静。” 她刻意模糊了来历和目的,只求暂避。
老者眯着眼,又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多看了林虎几眼(他身上的旧伤和军人气质难以完全掩盖),然后哼了一声:“山匪?这‘鬼见愁’连最凶的胡子都不敢轻易进来…算了,老汉我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这洞子深得很,外面雨大,进来吧。不过,”他顿了顿,指了指林锦棠手中的短剑,“那玩意收起来,老汉我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林锦棠依言将短剑归鞘,费力地将林虎拖进洞口干燥处。老者举着简陋的松明火把,照亮了洞穴。洞内比想象中宽敞干燥,一角铺着干草和兽皮,显然是老者的栖身之所;另一角堆着些简陋的陶罐、石斧、弓箭等物;中间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火塘,里面有余烬。
老者帮忙将林虎安置在干草上,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和断腿处,眉头皱起:“烧得不轻,腿骨断了,得赶紧处理。你等着。”
他转身在洞内翻找片刻,拿出一个粗陶罐,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又找出几块相对平整的木板和布条。“会接骨吗?”
林锦棠摇头:“只略知皮毛…”
“那就看着。”老者不再多言,手法熟练地检查林虎的腿伤,摸索着断骨位置,然后深吸一口气,手上猛地一用力!
昏迷中的林虎身体剧颤,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更多冷汗。
老者动作极快,将黑药膏厚厚地敷在伤处,然后用木板夹住,用布条紧紧捆扎固定。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显是经验丰富。
“这药膏是山里采的草药配的,消肿止痛,接骨生肌,比你们外面的金疮药好使。”老者处理完,又看了看林虎额头的撞伤,同样敷上药膏。“他身子骨壮,烧是因为伤口进了脏水和劳累,歇息一下,用了药,应该能缓过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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