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运河之上(1/2)
子夜,扬州城北,废弃的砖窑码头。
残月被浓云遮蔽,只透下些许惨淡的微光。运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泛着幽幽的冷色。码头上堆满破碎的瓦砾和半塌的窑洞,荒草萋萋,夜枭偶尔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啼叫,更添阴森。
两辆罩着青布篷的寻常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最深处一座尚算完整的窑洞前。马蹄裹了厚布,车辕也上了油,行动间几无声响。十余名精干的汉子,清一色灰布短打,作脚夫或商行伙计打扮,但个个眼神锐利,身形挺拔,腰间或袖中隐隐鼓起,正是秦校尉从禁军中百里挑一选出的好手,由林虎统领。
林锦棠已换了装束。一身半旧的靛蓝细布男式长衫,外罩驼色棉马甲,头戴同色方巾,脸上用特制的药膏略微加深了肤色,修饰了眉眼轮廓,乍一看便是个眉目清秀、略显文弱的年轻行商。她背上负着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少许散碎银两。真正要紧的东西——那份用油布和蜡反复密封、伪装成几卷陈旧医书和地契的“铁证”,以及昭华公主的令牌——则贴身藏在特制的夹层腰带和护心软甲内。
周安老泪纵横,却强忍着不敢出声,只将一包干粮和一小壶清水塞进林锦棠手中,低声哽咽:“小姐…千万保重…老奴…等您回来。”
林锦棠拍拍老仆的手背,目光沉静:“周伯放心,我会小心。看好家,等我消息。”
她转向林虎,后者亦是寻常护卫打扮,但眼神如鹰,周身气息凝练。“林虎大哥,此行凶险,有劳了。”
林虎抱拳,沉声道:“大人放心,虎在,证在。”
没有更多言语。林锦棠最后看了一眼南方行宫的方向,深吸一口清冷且带着水腥气的夜风,转身,毫不犹豫地登上了前面一辆马车。林虎一挥手,众人迅速上车,马车轻轻启动,碾过荒草碎石,很快便驶离废弃码头,融入北方深沉的夜色之中。
他们选择的路线,是公主与几位心腹反复推敲后定下的:先乘马车连夜北上,避开官道,走乡村小路,于天亮前抵达扬州以北八十里处的“三河集”。那里是运河支流与陆路的交汇点,鱼龙混杂,届时他们将弃车换船,雇佣一条可靠的小型客货两用船,沿支流北上进入洪泽湖,再辗转进入淮河主道。这条水路虽比直接走运河主干道绕远,且较为偏僻,但胜在隐蔽,沿途巡检相对松懈,且可通过公主早年布下的某些隐秘节点获得补给和消息。
马车在颠簸的乡间小路上疾驰。车厢内,林锦棠闭目养神,实则心中波涛汹涌。她知道自己肩负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几箱冰冷的证物,更是扳倒一位亲王、一位边关大将、肃清朝纲的关键,是昭华公主和无数人以身犯险换来的机会,更是…这个帝国能否拨云见日的希望。压力如山,但她不能有丝毫慌乱。她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静,更警惕。
林虎坐在车辕上,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他深知此行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多年的军旅和山林生涯,让他对危险有种野兽般的直觉。此刻,他的直觉告诉他,尽管行动隐秘,但前方的黑暗之中,似乎总有一双,不,是很多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窥伺着。
丑时末,马车驶入一片茂密的杨树林。月光完全被树冠遮蔽,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车头悬挂的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一小圈光晕,勉强照亮前方丈许路面。林中寂静得反常,连夏虫的鸣叫都消失了。
林虎突然抬手,示意车队减速。他侧耳倾听,眉头紧锁。
“虎头,怎么了?”旁边一名扮作伙计的禁军低声问。
“太静了。”林虎声音压得极低,“鸟兽惊遁…前面有埋伏。”
话音刚落!
“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声骤然从两侧密林中响起!数十支弩箭如同毒蜂般攒射而出,目标明确,直指两辆马车,尤其是前面林锦棠所在的那辆!
“敌袭!护车!”林虎厉吼一声,早已拔刀在手,刀光一闪,将射向车窗的几支弩箭磕飞!其他护卫反应亦是极快,纷纷挥动兵刃格挡,或迅速以马车车身、车轮为掩体。箭矢钉在车厢木板和地面上,发出夺夺的闷响,力道惊人,显然用的是军中型弩!
第一波箭雨未尽,第二波接踵而至!同时,两侧林中黑影憧憧,数十名蒙面黑衣人手持刀剑,如同鬼魅般扑出,动作迅捷狠辣,直扑马车!他们配合默契,一部分人缠住外围护卫,另一部分则目标明确,试图强行突破,杀入车厢!
“是高手!结阵!保护大人!”林虎瞬间判断出这些袭击者绝非普通毛贼或山匪,其进退有据、攻杀凌厉,分明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中好手或专业杀手!他心中凛然:消息果然走漏了!对方竟能在此处精准设伏!
狭路相逢,唯有死战!十余名禁军护卫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但对方人数占优,且突袭在先,瞬间便陷入苦战。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在黑暗的林中炸响,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
林锦棠在车厢内,听得外面喊杀震天,箭矢不时穿透车厢壁板,带进凛冽的杀气和木屑。她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她迅速检查了一下贴身藏匿的证据和令牌,确认无恙,然后从座位下抽出一柄秦校尉为她准备的、剑鞘古朴的短剑,握在手中。她虽不精于武艺,但也随林虎学过一些防身剑术,紧要关头,亦能一搏。
然而,战况对林虎一方极为不利。袭击者显然有备而来,且悍不畏死,禁军护卫接连有人受伤倒地,防线被不断压缩。一名黑衣人觑得空隙,猛地撞开车厢门,狞笑着挥刀向里面的林锦棠砍来!
林锦棠瞳孔收缩,几乎是本能地挥起短剑格挡!“铛!”一声脆响,她手臂巨震,短剑险些脱手,整个人被震得向后跌去!
那黑衣人得势不饶人,一步踏进车厢,刀光再起!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同大鸟般从车顶扑下,正是林虎!他舍弃了纠缠的对手,不顾身后袭来的刀风,合身撞入车厢,手中长刀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撩起!
“噗嗤!”刀锋入肉的声音响起。那黑衣人的刀停在半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飙出的血箭,随即软软倒地。
林虎背上也添了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衣衫。他看也不看,反手一刀将试图从车门涌入的另一名黑衣人逼退,对林锦棠急声道:“大人!敌人太多!马车目标太大!我们必须弃车,分散突围,按第二计划,到预定地点汇合!”
林锦棠毫不犹豫:“听你的!”
“我护您先走!”林虎一脚踹开车厢另一侧早已松动的板壁,率先跃出,挥刀砍翻两名逼近的黑衣人,为林锦棠开路。“走!”
林锦棠紧随其后,跳下马车,就地一滚,躲开一支射来的冷箭,跟着林虎向密林深处狂奔。其余尚能战斗的护卫也奋力摆脱纠缠,且战且退,向不同方向散开,以混淆追兵。
袭击者见主要目标逃离,顿时急了,呼哨连连,分出一大半人马,紧追林锦棠和林虎而去!
林中追逐,凶险万分。林虎对山林地形极为熟悉,带着林锦棠专挑荆棘密布、崎岖难行的小路,试图甩掉追兵。但身后的黑衣人显然也是追踪的好手,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住不放。箭矢不时从身后黑暗中射来,擦身而过,钉在树干上,咄咄作响。
跑出约两三里地,前方出现一条湍急的小河,拦住了去路。河面不宽,但水流甚急,黑暗中看不清对岸情形。
“大人,过河!”林虎当机立断,率先跳入冰冷的河水中,回身伸手来拉林锦棠。
林锦棠一咬牙,也跳了下去。河水瞬间淹到胸口,激流冲得她站立不稳。林虎奋力托住她,两人挣扎着向对岸淌去。
追兵已至河边,见状纷纷张弩射箭。箭矢嗖嗖射入水中,激起朵朵水花。林虎将林锦棠护在身后,挥刀拨打,但背上旧伤新创,动作难免迟滞,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肋部飞过,带走一片皮肉,鲜血顿时染红了河水。
好不容易挣扎到对岸,两人湿透,狼狈不堪,林虎更是失血不少,脸色发白。回头望去,追兵也已纷纷下水,正渡河追来。
“走!”林虎喘息着,强撑起精神,拉着林锦棠继续向河岸上游的一片乱石滩奔去。乱石滩尽头,是黑黢黢的山崖。
看似绝路。
但林虎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然。他带着林锦棠钻进石滩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被藤蔓半遮的岩缝。岩缝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里面却别有洞天,是一个不大的天然石洞,干燥通风,似乎曾有人短暂停留过的痕迹。
“大人,您躲在这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出来!”林虎将林锦棠推进石洞深处,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
“林虎大哥,你受伤了!”林锦棠急道。
“皮外伤,不碍事!”林虎扯下衣襟,胡乱包扎了一下伤口,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几分狰狞,“放心,这山林就是我的猎场!您藏好,天亮后若我没回来,您就…自己设法去三河集‘悦来’客栈找孙掌柜,暗号照旧。” 说完,不等林锦棠再言,他便转身,敏捷地钻出岩缝,顺手将洞口藤蔓重新拉好,掩盖了痕迹。
林锦棠蜷缩在冰冷的石洞中,紧握着短剑,听着外面远处隐约传来的呼喝声、打斗声,心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夜风吹过石缝的呜咽,和河水奔流的哗哗声。
她不知道林虎怎么样了,不知道其他护卫生死如何。孤独、寒冷、担忧、还有肩负重任的压力,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知道,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只有相信林虎,相信那些忠勇的卫士。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似乎微微透出了一点青灰色。洞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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