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密室疑踪(2/2)
另一个师爷也哆哆嗦嗦地接道:“还有那咨议名单…顾通判那个老顽固,李员外那个假清高,还有漕帮赵德山那个早就该入土的老棺材瓤子…他们哪个不是恨不得把云霞庄生吞活剥,把老爷您…拉下马?咱们安插进去的那两个,根本说不上话,反而像是…像是送去给人盯着的!”
“闭嘴!” 张廷玉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如同困兽。他抓起手边一个早已凉透的茶盏,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瓷片四溅,温凉的茶水泼了一地,也溅湿了师爷们的袍角。两人吓得一哆嗦,险些瘫软下去。
张廷玉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红丝,死死盯着地上的碎片,仿佛那是他支离破碎的境遇。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慌什么!天…还没塌!”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个噤若寒蝉的师爷,那眼神阴鸷冰冷,再也没有半分平日里的圆滑与温和:“云霞庄摆在明面上的账,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做得滴水不漏!每一笔进货、出货、损耗、税银,都有对应的货单、船引、税票!就算他们把算盘珠子拨烂了,也休想从明账上找出致命的破绽!”
他站起身,在昏黄的灯光下踱步,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暗账?暗账原件早就化成了灰!钱有财带走的是副本,现在鬼知道他藏在哪个老鼠洞里,还是已经沉了运河!就算林锦棠那个黄毛丫头手里有抄录的片段,那又如何?没有原件,没有钱有财这个主犯画押指认,她能咬死谁?最多…给钱有财定一个做假账、行贿胥吏的罪!判他一个流放三千里!与我们何干?!”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逼视着两个师爷,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森然的寒意:“记住!从现在起,把你们的嘴都给本官缝严实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按《大周律》和漕运章程办事的扬州知府衙门!公主殿下要革新,要查账,我们‘全力配合’!要人?给!要地方?腾!账目有问题?那是钱有财奸猾似鬼,欺上瞒下!我们…也是被他蒙蔽的苦主、受害者!”
他走到窗边,掀开棉帘一角,望着行宫方向那片比其他地方更加明亮、却也更显森严的灯火,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带着血腥气:
“让他们查!让他们大张旗鼓地查!等他们查不出铁证,等他们自己先乱…等晋王爷那边…自有雷霆手段料理干净。现在,谁先乱了阵脚,谁先露出马脚…谁就得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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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查前一日,十月廿四,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扬州城的屋瓦镀上了一层凄艳的血红色,随即迅速被灰蓝色的暮霭吞噬。秋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卷起街头的落叶和尘土,呼啸着穿过空荡荡的街巷。
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在这个敏感得不能再敏感的时刻,敲响了“藕花深处”别业那扇平日里只走仆役、如今也有禁军把守的侧门。
来人是个年约六旬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棉布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黑缎子马甲,头上戴着同色的四方平定巾。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疲惫与惊惶。他是钱府的老人了,姓吴,在钱家做了三十多年的管家,算是看着钱有财从牙牙学语长成一方巨贾,看着钱家从寻常商贩成为扬州巨富。
守门的禁军盘查得极严,几乎将他从头到脚搜了个遍,连发髻都解开看了。吴管家瑟缩着,双手捧着一个尺许见方、用素色锦缎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木匣,声音干涩地对查验的校尉道:“军爷…老朽是钱府的管家,奉…奉我家夫人之命,来给林大人…送几样东西。”
校尉眉头紧锁:“什么东西?为何此时送来?”
吴管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是…是老太太生前最喜爱的几件小玩意儿,一方旧砚,一串沉香念珠,还有一本老太太亲手誊抄的《金刚经》…夫人说,前番府中出事,下人莽撞,惊扰了林大人清静,心中着实不安。如今老太太仙去,这些身外之物,留着也是睹物伤情…不如送给林大人这样的读书人、清贵人,也算是…替老太太积些功德,聊表我家…赔罪之心。” 他说得断断续续,语气卑微,眼神却不时飞快地扫过周围,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
校尉不敢擅专,立刻派人进去通禀。片刻后,沈管家出来,将吴管家引了进去,却未去正厅,只带到前院一间耳房。
林锦棠很快便到了。她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惊魂未定的老管家,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个看似普通的锦缎包裹,心中疑窦丛生。钱王氏在这个时候,派心腹老管家送来“赔罪”之物?太蹊跷了。
她不动声色,温言让吴管家坐下,让沈管家上茶。吴管家却连连摆手,执意站着,将锦缎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解开。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扁匣,打开后,上层红绸衬垫上,果然如他所言,是一方雕工古朴的端砚,一串油润的沉香佛珠,一本纸张泛黄、字迹娟秀的手抄《金刚经》。都是寻常物件,虽有些年头,却也算不得多名贵。
吴管家垂手立在一旁,低眉顺眼,不再多言。
林锦棠拿起那本《金刚经》,随手翻动。纸张因年代久远而脆弱,翻页时需格外小心。突然,在翻到大约中间某页时,她的指尖感受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异乎寻常的触感——那页纸的边缘,似乎比周围的纸张略厚一丝,且质地略有不同,更加柔韧,仿佛…夹了什么东西。
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将经书合上,又看了看砚台和佛珠,对吴管家颔首道:“钱夫人有心了。老人家节哀顺变。沈管家,取十两银子,给吴管家压惊,送老人家从后门安然回去。”
吴管家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林锦棠,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恐惧,有一丝如释重负,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恳求。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一揖,哑声道:“多谢…林大人。” 便跟着沈管家,抱着那十两赏银,步履蹒跚地匆匆离开了。
林锦棠立刻带着木匣回到书房,屏退旁人,只留林虎和周安。
她重新打开木匣,取出那本《金刚经》,对着烛光,仔细检查那页触感异常的纸张。果然,在靠近书脊的装订线内侧,有一条极其细微、几乎与旧纸颜色融为一体的缝隙。她用银簪的尖端,极其小心地沿着缝隙挑开。
一张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质地特殊的浅褐色桑皮纸,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
纸上,空无一字。但在烛光的透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纸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排列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遵循某种规律的、极其微小的针孔!
“这是…” 林虎凑近,瞪大了眼睛,完全看不明白。
周安拿起那张薄纸,凑到眼前,用他老花的眼睛,几乎是贴着纸面,一寸寸地仔细观察那些孔洞的分布、深浅、边缘痕迹。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面,感受着那细微的凸起与凹陷。突然,他浑浊的老眼中,猛地爆射出一道精光!
“小姐!” 周安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这是‘针书’!不,是比‘针书’更隐秘的‘孔符秘信’!老奴早年随老爷在刑部观政时,曾见过类似的卷宗!一些走私巨枭、敌国密探,会用特制的、极细的钢针,在极薄且韧性特殊的纸张(如处理过的桑皮纸、鱼皮纸)上,刺出肉眼几乎难辨的微小孔洞。这些孔洞本身不代表任何文字,它们只是一套复杂‘密码’的载体!”
“密码?” 林锦棠心头一紧。
“正是!” 周安指着纸上的孔洞,“这些孔洞的位置、组合,对应着特定的字、词或含义。但光有这张‘孔符纸’没用,它只是‘锁’!必须有与之匹配的‘解码格’——通常是一张同样材质、大小相同、上面有特定形状孔洞或标记的纸板、薄木片或金属片——将两者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透过‘解码格’上的孔洞去看‘孔符纸’,只有特定位置的孔洞能显露出来,连读成句,方是真正的密文!”
林锦棠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钱王氏在巨大的恐惧和可能的良心煎熬下,冒险送出了密信,却只送来了最关键的“锁”,而开锁的“钥匙”——那张“解码格”,在哪里?是吴管家没能带出来?是送出途中已被拦截?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试探,甚至一个精心布置的、指向错误方向的陷阱?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布满微孔的桑皮纸,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藏。无论这是什么,都传达出一个明确的信息:钱府内部,绝非铁板一块,恐惧正在蔓延,人心正在浮动。钱王氏这个看似柔弱、被困于内宅的妇人,在绝望中,或许…正在为自己和儿女,寻找一条极其危险的生路。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秦校尉未经通传便直接闯了进来,脸色异常难看,甚至带着一丝铁青。
“林大人!” 秦校尉抱拳,声音急促,“我们安插在城外,秘密监视运河河道的人,半个时辰前传回急报!”
林锦棠霍然转身:“说!”
“昨夜子时到今日黎明前,借着浓雾和夜色掩护,先后至少有三批形迹极为可疑的货船,没有按漕运规章在扬州任何官方码头停靠报备、接受巡检!它们像是从某些极其隐秘的私人小码头或直接从中途驶出,悄无声息地汇入主航道,然后…全速向上游驶去!船速极快,显然是轻载,但其中一艘中型货船,吃水线却异常深,且…船身水线附近,有明显的、反复修补加固的痕迹,那是常年运输极重货物(如矿石、金属)才会留下的特征!我们的人不敢靠得太近,怕打草惊蛇,但可以肯定,船上护卫极其森严,桅杆上有了望哨,船舷隐约可见持弓弩的人影!”
林锦棠与林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涛骇浪。转移赃物?销毁证据?还是…那批致命的“甲字特号”军械,要抢在核查开始前,被紧急运走,送出扬州,甚至…直送北疆?!
“能否截住?” 林锦棠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秦校尉重重摇头,拳头攥得咯咯响:“难!船已离开扬州段,进入漕运河道上游复杂水域。我们现在调集水师或快船拦截,一来没有朝廷明令或公主殿下明确旨意,二来没有确凿证据指认船上就是违禁军械,贸然拦截,若搜不出东西,便是擅动刀兵、破坏漕运、惊扰商旅的大罪!更会彻底打草惊蛇,让幕后之人警觉,明日核查…恐生巨变!公主殿下严令,核查开始前,务必保持表面平静,不得轻举妄动!”
林锦棠死死咬住下唇。她明白公主的深谋远虑。明日核查,是双方在明面上的第一次正式交锋,是“阳谋”。若此刻他们擅自行动,无论成功截获与否,都会立刻将矛盾激化、公开化,给对方口实,甚至可能迫使对方狗急跳墙,做出更疯狂、更难以预料的事情,让整个计划功亏一篑。
可是…若真让这批货,尤其是那可能存在的“甲字特号”军械,就此消失在茫茫运河之上…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秦将军,立刻加派三倍人手,分成数队,沿运河北上各主要水道、岔口、码头,暗中搜寻这几艘船的踪迹!不要拦截,不要接触,只需远远盯住,确认它们的大致去向、可能的停靠点或接应点!同时,启用我们在漕帮的所有暗线,特别是赵老三,让他动用一切关系,留意最近两日,是否有‘特殊货物’过闸的异常风声、是否有生面孔的押运高手出现、是否有不寻常的‘加急’费用支出!一有消息,无论多晚,立刻来报!”
“是!” 秦校尉领命,转身大步离去,甲胄铿锵。
夜幕,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沉沉地压了下来。
明日,十月廿五,核查账目之日。
扬州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往日入夜后隐约的丝竹声、欢宴声都消失无踪。只有更夫敲着梆子,那“笃——笃——笃——”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巷中回荡,显得格外缓慢、沉重,仿佛在为某种不可知的命运倒数。
林锦棠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冰凉的夜风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望着外面漆黑如墨、仿佛蕴藏着无数凶兽的夜空,远处行宫的灯火,像是一簇在风暴中摇曳的孤焰。
明日,行宫的威仪、府衙的权柄、云霞庄的财富、钱府的悲欢、几位咨议的清望、禁军的刀锋、还有那些隐藏在最深黑暗中的、不知来自晋王府还是北疆边军的冰冷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将聚焦于府衙“度支房”那间即将打开尘封账册的厅堂。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张巨大无比、冰冷粘稠的罗网,正在这浓重的夜色里,从四面八方缓缓收紧。而她,既是被赋予了斩破罗网之剑的执剑者,却也可能是…第一个被网罗困住的猎物。
远处,不知哪里的屋檐下,传来一声夜枭凄厉至极、仿佛泣血的啼叫,尖锐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久久回荡在寒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