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明堂查账(1/2)

十月廿五,辰时三刻。

扬州城的清晨,薄雾如纱,尚未完全散去。平日里熙攘喧闹的府前大街,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肃静之中。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府衙门前那对饱经风雨、面目已有些模糊的石狮子脚下。石狮沉默地蹲踞,仿佛也在屏息凝视着今日不同寻常的开场。

扬州府衙那两扇平日只开中门、今日却八字敞开的黑漆大门前,气氛森严得令人窒息。二十名精挑细选出的禁军悍卒,身披明光铠,腰挎横刀,如同二十尊冰冷的铁像,分立大门两侧及台阶上下。他们目不斜视,身形挺拔,唯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凸起,透露出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阳光初升,照在锃亮的甲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与门楣上那块“扬州府正堂”的旧匾额形成一种无声的对峙。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皮革和一种紧绷的肃杀气息,压得路过远远窥视的百姓,连大气都不敢喘。

手持烫金请柬、盖有府衙或行宫印信的公文、或是特制腰牌的人们,从不同的方向,怀着各异的心思,陆续汇聚至此。顾老先生在家仆的搀扶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极为平整的深蓝直裰,银白的胡须在晨风中微动,面色沉凝,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李公紧随其后,一身半旧的藏青文士衫,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的环境。漕帮的赵老把头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压箱底的褐色暗纹绸衫,虽因年迈而步履有些蹒跚,却竭力挺直了微驼的脊背,那双看惯了大风大浪、如今已有些浑浊的老眼,望向洞开的府衙大门时,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期待,有忧虑,更有一种见证历史的凝重。

府衙内部,戒备之森严更甚于外。从大门通往西侧“度支房”所在的独立院落,沿途所有岔路口、月洞门、回廊转角,皆有全副武装的禁军把守。他们如钉子般钉在原地,目光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通过者的面孔与腰牌。往日在此处办公、算盘声不绝于耳的户房、仓房胥吏书办,今日全被暂时“请”到了东跨院喝茶休息,整个西院仿佛被剥离出来,只为此事而存在,空旷中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度支房”原是府衙存放钱粮账册的库房之一,是一间面阔五间、进深三间的挑高堂屋,青砖铺地,梁柱粗壮。今日,里面堆积如山的旧档卷宗已被暂时移走,显得异常空旷。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几乎与房间等长的巨大紫檀木长案,木质黝黑发亮,桌面光可鉴人,足以并排展开数本大账。长案两端,各设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一端的主位空置——那是留给今日名义上的主持者,知府张廷玉的。另一端,设一张规制略低、但同样考究的官帽椅,是协理核查的新科探花林锦棠之位。长案两侧,则各设三张圈椅,是为顾老、李公、赵老把头等几位咨议准备。而在长案正对面,靠墙的位置,整齐摆放着一排普通的榆木椅子——那是留给今日的“客人”,云霞庄一方的。

此刻,“度支房”内光线尚显昏暗。高高的窗户上糊着半旧的明纸,透进朦胧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墨锭、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药草混合的复杂气味。几名禁军士兵正在做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检查。他们用长杆仔细探查房梁的每一个角落和椽子的缝隙;用特制的薄刃检查每一块地砖是否松动、是否有夹层;甚至将沉重的长案和每一张椅子都抬起来,查看底部和榫卯处。秦校尉亲自带着人,用银针和几样气味奇特的小瓶药水,检验着刚刚送来的茶水与几样简单的茶点。

林锦棠今日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更显稳重的石青色云雁补子官服,头戴乌纱,早早便到了“度支房”。她并未落座,而是静静站在门口,晨光勾勒出她清瘦而挺直的侧影。她看着士兵们一丝不苟地执行检查程序,目光沉静如水,指尖却在宽大的袖袍中微微收拢。她知道,从踏入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成为这场无声战役的转折点。秦校尉检查完毕,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林大人,里里外外,都查过了,干净。”

林锦棠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院门方向。晨雾正渐渐散开,秋阳的光芒开始变得清晰有力。时辰,快到了。

巳时正。

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打破了“度支房”内压抑的寂静。扬州知府张廷玉,准时出现。

他今日的装扮,颇耐人寻味。并未穿着簇新的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半旧、颜色已有些发暗的绯色云雁补子常服,乌纱帽也显得略有岁月痕迹。他神色肃穆,步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与平日里那副温煦圆滑、八面玲珑的模样判若两人。甫一进门,他并未立刻走向主位,而是先对着主位虚空一揖,仿佛向那无形的“朝廷法度”或“公主谕令”致意,随即转身,向已等候在此的林锦棠及几位咨议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可闻:

“殿下信重,诸位贤达不辞辛劳,亲临督检。下官身为扬州父母,漕运弊生,亦有失察之责。今日核查,关乎漕运清浊,商民期许。下官定当摒弃一切杂念,全力配合林探花与诸位,务求过程公正,结果清明,以孚朝廷之望,安百姓之心。”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将自身置于“配合”、“待查”甚至“待罪”的位置,言辞恳切,几乎无可挑剔。顾老等人微微颔首,神色稍缓。林锦棠亦拱手还礼,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廷玉的视线:“张大人过谦了。今日核查,乃为厘清事实,辨明是非。有大人主持,诸位前辈监督,下官协同,必能去伪存真。”

寒暄落定,众人各自归位。张廷玉在主位坐下,林锦棠于另一端落座,顾老、李公、赵老把头等人亦依次坐于两侧。长案对面那一排椅子,依旧空着。

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屋内几人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等待,如同拉满的弓弦。

巳时一刻。

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杂乱、迟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了。

首先踏入“度支房”的,是一个年约五旬、面团团似富家翁的胖子,身着簇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衫,外罩一件玄色暗纹马甲,头戴同色瓜皮小帽,脸上堆着谦卑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惑与悲戚。此人正是云霞庄目前实际的主事者,钱有财的远房表兄,大掌柜金福。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精明与不安的中年文士,正是云霞庄的总账房先生(亦是那夜林虎在钱府瞥见之人)。再后面,是两名副账房,以及三个年轻力壮、却神色紧张的小伙计,每人怀里都抱着厚厚一摞、以蓝布包裹、用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账册。那账册堆积起来,被小伙计们吃力地搬到长案一端预留的空地上,顷刻间便垒起半人多高的小山,散发出浓重的陈年纸张与墨汁的气息,仿佛将时间的尘埃和无数隐秘的交易都凝固在了其中。

金大掌柜一进门,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端坐的众人,尤其在张廷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交换极其短暂而隐晦),随即脸上便绽开更加殷勤而惶恐的笑容,对着长案后的众人便是深深一揖,几乎要弯到地上:

“草民金福,携云霞庄上下管事、账房,拜见张青天张大人,拜见林青天林大人,拜见诸位德高望重的老爷!” 他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颤抖,“庄主不幸,遭逢大难,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老主母又…又新近仙逝,庄内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如覆巢之卵,风雨飘摇。今日奉召前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请大人、老爷们放心,云霞庄虽遭变故,不敢有违王法。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打开账房,任凭查验。只求…只求青天大老爷们明察秋毫,能…能还云霞庄一个清白,给我家下落不明的庄主、新丧的老夫人…一个交代啊!” 说到动情处,他眼眶发红,声音哽咽,身后的账房伙计们也配合地低下头,做出悲戚惶恐状。

这番话,情真意切,姿态卑微至极,将一个“突遭变故”、“弱势无助”、“但求清白”的商户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极易博取不明内情者的同情。

张廷玉神色不动,只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平淡:“金掌柜不必多礼。今日核查,乃例行公事,亦是为厘清漕运实情。云霞庄既为行业翘楚,更应配合,以为表率。诸位请坐。” 他指了指对面靠墙的那排榆木椅。

“是是是,谢大人体恤。” 金大掌柜连连称是,带着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在对面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腰背挺直,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

“账册可都带来了?” 张廷玉例行公事般问道。

“带来了!全带来了!” 金大掌柜连忙示意,小伙计们将账册上的蓝布解开,露出里面一本本装订整齐、封面标注着年份和类别的账册,“回大人,这是敝庄自景和十八年元月起,至今年九月止,整整七年又九个月的总账、各分号往来流水细账、历次进货出货的原始货单存根、缴纳各项税银的官府税票凭证副本…全数在此,一本不缺,一页不少!请大人、林大人、诸位老爷…详加勘验!”

核查,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正式开始。

按照事先约定与公主定下的章程,由林锦棠主导提问核查,张廷玉与几位咨议旁听监督,并可随时插言质询,云霞庄一方负责解释说明。核查先从最基础、也是最繁琐的近年货物流水、税银缴纳开始对起。

金大掌柜与总账房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且准备极为充分。面对林锦棠清晰而冷静的提问,他们应答如流,配合默契。哪年哪月,从苏州织造局或杭州绸庄购入上等丝绸多少匹,单价几何,总成本多少;通过哪家船行、哪支船队承运,运费若干;运至淮安或徐州分号后,售予哪些老主顾,售价多少,利润几何;依据售价,应缴纳的市舶税、门摊税、牙税若干,税票存根编号为何…一笔笔,一项项,竟能与他们带来的原始货单、税票副本,乃至府衙户房调出的部分存档存根大致吻合。即便偶有细微的时间差、数额尾差,他们也能迅速给出看似合理的解释——“途中遇雨耽搁两日,市价已有浮动”、“部分货品以物易物,未完全折算现银,故流水有差”、“当时记账伙计笔误,后已更正,此为更正后账页”云云。

时间在算盘的噼啪声、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一问一答的平稳语调中,悄然流逝。日头渐高,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移动的光斑,空气中的浮尘在光柱中缓缓舞蹈。

屋内的气氛,却并未因这看似顺畅的核查而轻松,反而愈发沉闷,甚至…有些压抑。顾老、李公等人起初还听得极为认真,不时拿起手边的算筹或亲自翻阅几页账册核对,眉头却随着核查的深入越皱越紧。这些明账,记录之详尽,勾稽之严密,表面逻辑之自洽,几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是一本经营数年、历经风雨的商号账簿,倒像是一份精心编纂、用于应付检查的完美范本。可他们一时之间,竟抓不住任何实实在在、足以一击致命的破绽。挫败感与隐隐的烦躁,开始在一些人心中滋生。

张廷玉端坐于主位,神色依旧平静,偶尔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揭开盖子,轻轻吹去浮沫,抿上一小口。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眼前的桌面,或偶尔扫过正在翻动账册的林锦棠,眼底深处,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似乎正在随着时间推移,而悄然放松一丝。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靠向椅背,显出几分“尽在掌握”的从容。

林锦棠却并未显出丝毫急躁。她一边冷静地听取对方的解释,一边以惊人的速度与专注,翻阅着面前几本被她特意挑出的、涉及几个关键时间段和敏感货物种类的分号账册。她的脑海中,飞速比对着周安事先帮她整理好的、从暗账上抄录下的那些“异常”记录——时间、货物代号、数量、以及那触目惊心的“实际重量”与“账面损耗”之间的巨大鸿沟。

午时初刻。

当又一次关于某批茶叶损耗的“合理”解释在耳边响起后,林锦棠合上了手中一本厚重的“景和二十年分号总录”,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对面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却仍强自镇定的金大掌柜,声音清晰,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金掌柜,方才所对账目,暂且记下。本官现有一问,关乎景和二十年八月,贵庄一笔大宗进货。”

她顿了顿,翻开手边另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分号细账,指尖点在其中一行:“账载,景和二十年八月初九,贵庄苏杭分号,从‘沈记绸庄’、‘王记织坊’等处,一次性购入上等‘湖绉’、‘杭绸’共计三千匹。账载成本价为…纹银五两每匹,总成本一万五千两整。然则,”

她抬起眼,目光如清澈的冰泉,直视金大掌柜骤然收缩的瞳孔:“据本官查访户部存档、苏杭两地当年市易司月度奏报,以及数位仍在世的老绸商回忆,景和二十年夏秋之际,苏杭一带虽偶有蚕丝小恙,但上等湖绸杭绉的市价,最高不过四两二钱,普遍则在四两上下浮动。贵庄这每匹五两的进货价,高出当时市价近两成有余。此为其一。”

“其二,” 她不等对方反应,手指向下滑动,“同一笔货物,账载运输损耗高达…百分之十二。按三千匹计,便是损毁了三百六十匹上等绸缎。价值…一千八百两白银。”

她将账册轻轻推向长案中央,让两侧的顾老等人也能看清:“本官不解。请金掌柜解惑:第一,贵庄为何要以明显高于市价近两成的价格,大宗购入这批绸缎?是沈记、王记与贵庄有特殊契约,还是另有隐情?第二,这批货走的是哪条漕路?途经何处?遭遇了何等罕见的风浪、触礁、或火灾事故,竟导致高达百分之十二、远超寻常水准的巨量损耗?第三,如此巨额的货损,按照行规及贵庄一贯做法,必会向承保的保险行或负责运输的漕帮索赔。请问,索赔文书、保险行勘验记录、赔付款项凭证…何在?”

三个问题,如同三支淬毒的连珠箭,支支射向明账最脆弱、也最可能隐藏猫腻的“高价进货”与“异常损耗”这两处要害!尤其是将“高价”与“高损”联系起来质问,更暗示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虚增成本,虚报损耗,套取巨额银两!

金大掌柜脸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抖动了几下,原本堆满笑容的脸瞬间有些僵硬。但他不愧是经营云霞庄多年的老手,迅速镇定下来,扯动嘴角,努力维持着那谦卑惶恐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已显得十分勉强:

“林…林大人明鉴,您…您真是心细如发,体察入微。” 他先奉承一句,争取思考时间,“关于这进货价…唉,说来也是无奈。那年头,苏杭的丝绸行情,确如大人所言,普通市价是不高。但…但敝庄与沈记、王记乃是三代相交的老主顾,那年他们几家碰巧都遇到些难处,资金周转不灵。钱庄主…念及旧情,不忍见老友落难,便…便以稍高于市价的价格,吃下了他们一批存货,实则是…是帮扶之意。商道之上,也讲究个情义二字,您说是不是?”

他偷眼看了看张廷玉,见对方神色如常,心下稍安,继续道:“至于这损耗…唉,提起此事,草民至今心有余悸!那批货,走的是运河淮安段。大人知道,淮安段素有‘九曲十八湾,暗礁如鬼门’之说。那年秋汛来得又早又猛,水流湍急浑浊。有两艘装载绸缎的货船,夜间行船,不慎…不慎擦碰了水下暗礁!虽未当场沉没,但船底破裂,舱内进水,等奋力抢滩靠岸,已有大半绸缎被河水浸泡,色泽尽毁,形同废料!此事…此事漕帮的弟兄们,尤其是赵老把头应当知晓!” 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旁听的赵老把头。

赵老把头眉头早已拧成了一个疙瘩,闻言,抬起昏花的老眼,盯着金大掌柜,声音沙哑而缓慢:“景和二十年秋汛…淮安段水鬼滩、老龙背那几处,确是出了几起事故,沉了两条运粮船,还撞坏了一条官船。不过…”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老夫记得清楚,那年秋汛出事上报的货船里,有徐州‘广盛隆’的粮船,有镇江‘永昌号’的瓷器船…可唯独,没有听说是运绸缎的船出事!而且,” 他翻开自己带来的一本泛黄的旧笔记,“云霞庄在淮安段报过险、老夫经手或知晓的,景和十九年秋,有一批徽州茶叶因舱内受潮报了部分损耗;景和二十一年春,有一船景德镇瓷器因颠簸碎了十几件…但这景和二十年秋,绸缎大批浸毁…老夫,毫无印象!”

金大掌柜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总账房先生连忙躬身接口,语速加快:“赵老前辈!赵老前辈怕是年事已高,记…记岔了年头!是景和十九年秋,敝庄有一批茶叶在淮安段因舱门未关严受潮,报了损耗。景和二十年秋,确实是绸缎!保险行的理赔记录…因时隔数年,庄中又连遭变故,文书档案混乱,一时…一时难以找寻齐全。但…但确有此事!千真万确!船老大姓刘,叫刘大桨,现在…现在或许还在运河上跑船,可以找来对质!”

顾老将手中的茶盏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苍老的脸上满是愠怒:“进货价可谓‘念及旧情’,损耗之事却空口无凭!仅凭你一句‘船老大可找来对质’,便要取信于人?那刘大桨现在何处?可能立刻找来?若找不来,或找来所言与你不同,这百分之十二、价值一千八百两的损耗,莫非就要凭空认下?金掌柜,商贾之道,诚信为本!如此含糊其辞,岂是‘知无不言’的态度?!”

李公也冷哼一声,接口道,他年轻时曾做过几年绸缎生意,深谙其中门道:“金掌柜,莫要再砌词狡辩!老夫且问你,即便真有触礁进水,绸缎浸湿,只要抢救及时,烘干整理,虽有品相折损,何至于全数报废,报损百分之十二?除非是整船沉没!再者,你云霞庄做这么大生意,货船岂会不买足水险?如此大额货损,保险行岂会不仔细勘验、留存详细文书?一句‘文书遗失’,便能搪塞过去?依老夫看,你这分明是说不清道不明,恐有以次充好、虚报损耗、套取银钱之嫌!”

这话极其尖锐,直指核心——做假账套现!屋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金大掌柜与总账房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连连摆手,声音都带了哭腔:“不敢!万万不敢!顾老爷、李老爷明鉴!敝庄…敝庄向来守法经营,童叟无欺,怎敢做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实在是…实在是…”

眼看对方阵脚渐乱,一直沉默的张廷玉,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并不响亮,却像是一道无形的指令,瞬间让慌乱的金大掌柜等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主位。

张廷玉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抹沉重而痛心的神色,目光扫过金大掌柜,又看向林锦棠与几位咨议,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林大人,顾老,李公,赵老…诸位所言,皆在情理之中,切中要害。” 他先肯定了质疑的合理性,姿态极高,“金掌柜,事到如今,你还要一味遮掩吗?”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云霞庄近年损耗率偏高,本官在任上,亦早有风闻!只道是钱掌柜经营手法独特,或是…运输途中确有难处。如今公主殿下亲自主持核查,林大人与诸位贤达火眼金睛,当庭质询,你竟还支支吾吾,拿不出确凿凭据!你让本官,让诸位,如何信你?!”

他顿了顿,声音又转缓,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诱导:“若真有难言之隐,或是…庄中某些宵小之辈,欺上瞒下,背着钱掌柜与你们这些管事,做了手脚,贪墨银钱,做了假账…此刻说出来,当着林大人与诸位清流的面,或许…还能为云霞庄留下一线生机,为钱掌柜减轻几分罪责!若再一味遮掩,妄图蒙混过关,恐非但救不了云霞庄,反而会害了钱掌柜,害了庄中上下数百口人啊!”

这番话,堪称官场语言之艺术的典范!表面上是在严厉斥责金大掌柜,站在核查一方施压;实则巧妙地将“问题”的性质,从“云霞庄系统性造假、可能涉及更严重罪行”,引导向“下头人欺上瞒下、个别贪墨”的层面;更暗示了“此刻坦白可从宽”的出路,为惊慌失措的金大掌柜等人,指明了一条看似可行的“退路”——抛出几个替罪羊!

金大掌柜何等精明老辣,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与狠绝交织的复杂神色,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漂来的木板!

“扑通!”

金大掌柜猛地从椅子上滑落,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他身后的总账房、副账房、乃至小伙计,也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哗啦啦跪倒一片!

“张青天!林青天!诸位老爷!草民…草民有罪!草民失察!草民…糊涂啊!” 金大掌柜以头抢地,咚咚作响,涕泪横流,声音凄厉悔恨,“大人明鉴!庄主…庄主他近年身体一直欠佳,时常卧床,庄中一应大小事务,多…多是交予我等打理。庄主信任我等,我等却…却未能恪尽职守,御下不严!定是…定是下头某些黑了心肝的管事、库头,还有…还有外头勾结的船行、保险行的人,欺我等忙于事务,疏于核对,欺钱庄主卧病在床,不明外情!他们…他们串通一气,抬高进价,虚报损耗,中饱私囊!做下了假账,蒙蔽了主家!草民…草民虽未直接参与,却有失察纵容之罪!罪该万死!求大人开恩,求老爷们明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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