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密室疑踪(1/2)
核查账目的公文,如同蘸饱了朱砂的判官笔,于十月廿二日午时,从行宫签发,由十六名身着明光铠、腰挎横刀的禁军快骑,分作四路,绝尘而去。
马蹄踏碎秋日慵懒的午阳,踏过青石板街巷,踏过运河石桥,将那份措辞严谨却字字重若千钧的文书,精准投送至扬州府衙、漕运使衙门、漕帮总舵、商会公所,以及名单上那几家首当其冲的漕运大商户门前。文书上,那方殷红如血的“昭华公主之宝”储君印鉴,在秋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仿佛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接文者心上。
“…为厘清漕运历年积弊,整顿运道,减损增利,昭示朝廷公允,安抚商民之心,兹奉储君昭华公主殿下谕令:定于十月廿五日起,由扬州府衙主持,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林锦棠协理,并邀地方耆老乡贤、清正士绅、漕帮宿老为咨议,共同核查扬州埠口主要漕运商户近年往来账目、损耗明细、税银缴纳…首查之户,定为‘云霞庄’钱氏。相关商户、吏员,须全力配合,不得推诿延误,不得藏匿篡改,违者以抗旨、妨碍公务论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楔入听闻者的耳膜。恐慌、猜疑、愤怒、算计…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在扬州城这座看似平静的池沼里,迅速晕染开来,搅动起无数浑浊的暗流。
与此同时,驻扎在城外十里亭、原本只是安静扎营的江北大营三千兵马,骤然间仿佛苏醒的巨兽。每日寅时刚过,低沉如闷雷的战鼓便开始擂动,咚咚的节奏沉重地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扬州城墙头守军和城内百姓的心。紧接着,是震耳欲聋、整齐划一的喊杀操练声,伴随着刀枪撞击的铿锵锐响、马蹄奔腾如潮的轰鸣,隔着十里空旷原野和厚重的城墙,依然隐隐传来,白日不绝。
更让城内官绅心惊肉跳的是,几支精悍的骑兵斥候小队,开始沿着扬州城外围,进行高强度的“侦查巡弋”演练。他们甲胄鲜明,刀弓齐备,马速极快,时而逼近城墙根下,仰头观察城防,时而驰骋于护城河外,丈量地形。领队的将官偶尔会“路过”城门,与守城军官“闲谈”几句,问的却是“城墙可曾加固?”“粮仓存米几何?”“水源是否充足?”等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
知府衙门的属官们被张廷玉频频派往城外大营“沟通协调”、“递送犒劳”,每次回来,都面如土色,脚步虚浮。私下里,他们颤抖着向同僚描述营中景象:士卒眼神如狼,杀气盈野;将领按刀而立,问话直指要害;甚至连营中炊烟,都比往日浓密数分,仿佛在为一场大战做准备…
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如同从九天垂落的铅云,沉甸甸地、一寸寸地压下来,笼罩着整座扬州城,尤其是那些与云霞庄、与漕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府衙、商号和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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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查前三日,十月廿二日夜,“藕花深处”别业书房。
烛台上,三根儿臂粗的牛油烛已燃去大半,烛泪层层堆积,如同白色珊瑚。跳跃的火光,将伏案疾书的林锦棠身影投在身后满墙的书架上,随火光摇曳,显得格外专注,也格外孤清。
她面前的紫檀木大书案上,几乎被卷宗铺满。左侧是苏婉通过“锦绣阁”及各种隐秘渠道,不惜代价、昼夜不停搜集送来的,关于云霞庄更加核心、详尽的信息:庄内大掌柜、二掌柜、各分号主事、总账房、银库管事等关键人员的姓名、籍贯、家眷、嗜好、过往经历,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把柄;云霞庄名下的货栈、仓库、码头泊位的确切位置与守卫情况;其常年雇用的船队规模、船主背景、惯走航线;与各地衙门、漕帮、乃至绿林道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
右侧,则是她亲自整理的,从京中带来的户部、漕运总督衙门存档中摘抄出的,与扬州段漕运相关的历年数据、奏报、弹劾案卷摘要,以及这几日暗访所得的口供、线索记录。两相对照,试图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与数字中,勾勒出云霞庄庞大商业帝国下,那条若隐若现的黑色脉络。
周安侍立在一旁,鼻梁上架着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因连续熬夜而布满血丝。他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些关键人名、地名、款项数字,用特制的暗语符号,誊录在一张可随身携带、遇水即化的素绢上,以备林锦棠核查时暗中对照。老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下笔依然稳如磐石。
书房另一角,林虎与秦校尉带来的两名禁军中层军官——一个姓孙的校尉,一个姓王的队正——正围着一张临时绘制的扬州府衙及周边街巷地形图,低声而激烈地讨论着。
“…核查地点定在府衙西侧的‘度支房’,那里平日存放部分钱粮账册,空间够大,但窗户高且小,只有前后两门。” 孙校尉手指点在地图上,“前后门必须同时控制,各置一队明哨,两队暗哨。屋顶、相邻院墙制高点,需布置弓箭手,视野要覆盖整个院落及周边三条街巷的入口。”
王队正补充道:“核查当日,人员混杂。府衙原有胥吏、云霞庄的账房管事、几位咨议老先生、还有我们的人。必须提前核验身份,发放特制腰牌,无牌者一律不得靠近度支房十丈之内。饮食、用水需专人检验,防止下毒。更要防备有人浑水摸鱼,制造混乱,比如…突然‘失火’。” 他在“失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林虎抱着臂,眉头紧锁:“最麻烦的是那些账册本身。对方很可能在账册上做手脚,比如夹带伪造的‘罪证’反咬一口,或者关键账页突然‘失踪’、‘被毁’。我们的人必须寸步不离,每一本账册交接、翻阅、核对,都要有我们的人在场见证,最好能提前约定一套暗号,一旦发现异常,立刻示警。”
“还有证人。” 林虎声音更沉,“云霞庄那些账房、管事,未必肯说实话,甚至可能被收买或威胁,临时翻供、装病、乃至…‘暴毙’。必须提前摸清这些人的底细、家眷所在,必要时…加以控制或保护。”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核查当日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从账房走水、关键证人暴病、有人鼓噪冲击、到发现“栽赃”物证、甚至爆发肢体冲突——逐一推演,并拟定应对之策。秦校尉给了他们最大权限,可从禁军中抽调最精干可靠的人手,必要时刻,可“便宜行事”。
压抑而紧绷的气氛,弥漫在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一次账目核查,更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可能更加凶险的战争。胜负,或许就在毫厘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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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行宫“澄心斋”。
烛光同样明亮,气氛却比“藕花深处”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已冻结。昭华公主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她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绣金凤的斗篷,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沉寂。
在她身后五步外,那名奉命前往北疆、日夜兼程驰返的黑衣侍卫,正单膝跪地。他满身尘土,脸色因长途跋涉和极度疲惫而灰败,嘴唇干裂出血口,但那双眼睛,却在烛光下闪烁着锐利如刀锋的光芒,那是完成了重大使命后的亢奋与决绝。
“殿下,”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却字字清晰,如同砾石摩擦,“北疆密报,属下…幸不辱命!”
公主霍然转身,斗篷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凤目,此刻亮得惊人,紧紧盯住侍卫:“讲!”
“遵殿下指令,属下未敢接近晋王封地,亦未接触任何王府相关之人。直接潜入北疆大营外围,启用我们埋藏最深的七条暗线,交叉印证,反复探查。” 侍卫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现已查明,账册中所载之‘玄甲’代号,确实存在!但…它并非指向北疆都护府直辖、名声在外的‘玄甲卫’!”
公主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为之一窒。
“它属于一支…不在北疆边军任何明面编制序列之内,直属于北疆副都护、昭毅将军贺延年本人的秘密缉私营!” 侍卫的声音带着一种揭露惊天秘密的颤栗,“此营代号‘玄甲’,人数约三百,皆是贺延年从麾下各部及江湖中招募的死士、高手,专司稽查军需走私、刺探军情、追捕要犯、乃至…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特殊军务’。他们独立于正常军法体系之外,只听贺延年一人调遣,行动诡秘,权限极高,手持‘玄甲’令牌者,于北疆境内…可先斩后奏!”
“贺延年…贺延年!” 昭华公主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她对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先帝朝便已成名、战功足以封侯拜将的老帅,如今北疆实际上的二号人物,手握数万边军精锐,深得军中将士敬畏…更重要的是,他与晋王是儿女亲家!贺延年的独子贺云昭,三年前迎娶的,正是晋王庶出的第三女!
“可…可查到这支‘玄甲’营,近期有何异常动向?” 公主的声音微微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掐住了斗篷的边缘。
“有!” 侍卫重重点头,眼中光芒更盛,“约莫两月前,也就是云霞庄暗账上记载那批‘甲字特号’军械筹备起运的时段前后,贺延年以‘边军精锐南下轮训、熟悉运河航道以备不测’为由,从‘玄甲’营中,秘密抽调了约五十名最顶尖的好手,由他的两名心腹校尉率领,分批南下。具体任务,连暗线亦无法探知,但他们的离营路线、沿途停留的驿站、补充给粮的地点…全部指向漕运北上通道!且据最新传回的消息,这批人…至今未归北疆大营!”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对接!晋王通过姻亲贺延年,动用北疆最隐秘、最锋利的刀,来为这次滔天的军械走私保驾护航!不,或许不仅仅是保护,更是参与、是监督、是确保这条黑色链条的绝对通畅与隐秘!
公主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混合着震骇、狂怒、以及彻骨冰寒的情绪,瞬间席卷了她!她的皇叔,她那位平素吃斋念佛、一副与世无争模样的好皇叔,竟然真的将手伸向了国之重器——军队!伸向了扞卫社稷的边关利刃!这不是贪腐,这已形同谋逆!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她自己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窗外的夜风呜咽着掠过屋檐,听起来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号。
“此事…” 良久,公主才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血腥的冷冽,“还有何人知晓?贺延年那边,可有察觉?”
侍卫伏低身体:“殿下放心。属下探访所用七条暗线,皆是殿下早年亲自安排、潜伏极深的‘死间’,彼此独立,互不知晓。传递消息皆用最高等级密语与单向通道。目前消息应绝对保密。至于贺延年…此人治军极严,耳目众多,北疆又似铁桶。属下行动虽万分小心,但不敢断言他全无察觉。或许…已有警觉。”
公主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你做得很好。此功,本宫记下了。” 她看着侍卫,“从此刻起,你留在‘澄心斋’偏室,没有本宫亲手所书、加盖私印的手令,不得踏出房门半步,亦不得与任何人接触,包括…本宫身边的女官。饮食起居,由本宫亲自安排。”
这是最严密的保护,也是最极端的隔离。侍卫毫无异议,重重叩首:“属下遵命!谢殿下!”
待侍卫被悄无声息地带走,书房内只剩下公主一人。她走回书案后,铺开特制的、暗含龙纹水印的密奏用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她必须立刻、马上将这一切禀报父皇!晋王勾结边将,走私军械,此乃动摇国本、十恶不赦之大罪!
但…写了几行,她的笔,又缓缓停了下来。
证据呢?账册是死物,可以伪造;贺延年调动“玄甲”营南下,可以解释为“秘密军务”、“轮训演练”;晋王更可以推得一干二净,甚至反咬她这个急于立功、构陷皇叔的侄女一口!朝中那些本就对女子参政、对寒门骤贵、对她这个储君心怀不满或持观望态度的重臣、宗亲、言官…会信谁?在确凿无疑、能直接钉死晋王与贺延年的铁证——比如钱有财的亲笔供状、截获的那批“甲字特号”军械实物——摆上龙案之前,这份密奏送出去,可能非但扳不倒晋王,反而会打草惊蛇,将自己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甚至…引发难以预料的朝局动荡!
父皇…会信她吗?会为了她这个女儿,在证据尚未确凿时,就悍然对一位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的亲王和一位手握重兵、功勋卓着的老将发难吗?
昭华公主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泛白。烛光映照着她年轻却已布满忧思与决断的脸庞。良久,她将写了一半的密奏,缓缓移向烛火。
跳动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墨迹在高温下扭曲、变淡,最终化为一片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需要更有力、更无可辩驳的东西。
“来人。”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方才更加冰冷坚硬。
一名心腹女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垂手而立。
“传令给秦锋。” 公主一字一句,清晰下令,“核查当日,行宫禁卫分出三分之一,换上便装,混入府衙外围街市、茶楼、酒肆。再告诉他,本宫许他‘临机决断’之权,核查过程中,若遇突发险情,若有任何人胆敢持械冲击、暴力抗法、或试图毁灭证据、伤害钦差及咨议…可不必请令,当场格杀!事后,由本宫一力承担!”
“是!” 女官凛然应命,转身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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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查前两日,十月廿三,知府衙门后堂。
门窗紧闭,厚厚的棉帘垂下,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与光线。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暗淡,映照着张廷玉那张失去了所有温煦假面、只剩下铁青与阴沉的脸。他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却给人一种僵硬如石的感觉。两个最心腹的师爷垂手立在下方,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
压抑的死寂持续了足有一炷香时间,只有张廷玉粗重而克制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响。
终于,一个师爷承受不住这令人窒息的压力,颤声开口:“老爷…城外…城外那三千兵马,日日操演,杀声震天,骑兵在护城河边来回巡弋,问的净是城防粮草…公主这…这是不信我们,是要…是要动刀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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