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明堂舌战(2/2)
是夜,亥时三刻,月隐星稀,秋风飒飒,带着入骨寒意。
钱府内外,一片缟素。高大的门楣上悬挂着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无力地摇晃,投下惨淡晃动、如同鬼火般的光影。灵堂设在正厅,素幡低垂,挽联飘动,正中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木,前面供桌上香烛长明,烟气缭绕,混合着纸钱焚烧的焦糊味和一种说不清的、属于死亡本身的阴冷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钱有财的妻妾儿女,披着粗糙的麻衣孝服,跪在灵前的蒲团上。哭声早已嘶哑断续,只剩下麻木的抽噎和空洞的眼神。几个年幼的孩子熬不住,依偎在母亲或乳母怀里昏昏欲睡,小脸上泪痕犹在。仆役丫鬟们垂手肃立在廊下阴影里,面色惶然,大气不敢出。
灵堂后一处偏僻的厢房,门窗紧闭,连窗纸都用厚布从内里糊死,不透一丝光亮。屋内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灯芯拧得极小,勉强照亮方寸之地。钱有财的正妻钱王氏,一个年约四十、面容原本富态雍容、此刻却憔悴得脱了形的妇人,穿着孝服,未施脂粉,双眼红肿,正对着一个背光而立、全身裹在黑色劲装中、连面容都隐藏在高竖衣领和阴影里的身影,低声泣诉,声音因恐惧和悲痛而不住颤抖:
“…婆母去得…去得那样突然,那样不明不白!白日里还好好的,夜里就…连句遗言都没留下!夫君至今下落不知,生死未卜…留下我们这一屋子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尊驾,求您给句实话,夫君他…他到底在哪儿?还能不能…回来?” 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却又死死咬着嘴唇,不敢放声。
黑衣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铁像。直到钱王氏的哭声渐低,他才用嘶哑低沉、明显刻意改变过的嗓音开口,语速平缓,却带着冰冷的质感:“夫人,节哀顺变。老太太年事已高,听闻噩耗,急痛攻心,此乃天意,亦是命数,非人力可挽。至于钱掌柜…”
他略一停顿,钱王氏的呼吸也随之屏住。
“…自有他的去处,自有他的道理。你们现在要做的,是安安分分办好丧事,守住这份家业,耐心等待钱掌柜的消息。不该问的,莫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莫听。更不要…自作主张,与不相干的人接触,说些不该说的话。明白吗?” 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水,砸在钱王氏心头。
钱王氏身体剧烈一颤,险些瘫软下去,她死死抓住身旁的椅背,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明白,妾身…明白。可是…官府,还有那位京城来的林探花,今日得了公主殿下的令,三日后就要来查账…这,这可如何是好?云霞庄的账目…”
“账目的事,自有该处理的人去处理。”黑衣人打断她,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夫人只需记住,无论谁问起,无论问什么,关于生意,关于钱掌柜,关于任何…不该你们知道的事,一律回答‘不知情’、‘是外头掌柜们打理’、‘夫君未交代’。若有人逼问得紧…” 他微微向前倾身,油灯的光芒终于照亮了他小半张脸的下颌线条,僵硬而冰冷,“想想老太太,想想你的儿女。钱掌柜若能安然归来,自然阖家团圆,富贵依旧;若是因为有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坏了大事…”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明言更令人胆寒。钱王氏猛地捂住嘴,将一声惊惧的呜咽死死堵在喉咙里,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就在这时,灵堂外靠近厢房的屋顶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年久失修的瓦片因湿滑或受力而松动的“咔哒”声。在这寂静得只有风声呜咽的深夜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黑衣人反应快得惊人!他霍然转头,阴影中的眼睛骤然爆射出两道寒光:“房上有人!”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移至后窗,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推开一条缝隙,身形一缩,便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融入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黑衣人动作的同时,灵堂侧面、紧邻厢房的那片屋顶斜坡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屋瓦融为一体的伏着的身影,也骤然绷紧了全身肌肉——正是奉林锦棠之命、已在此潜伏监视了大半夜的林虎!他耳力极佳,隐约听到了厢房内“账目”、“处理”等关键词,正想冒险再贴近些,听得更真切些,脚下却因长时伏卧血脉不畅,挪动时一个不慎,竟真的将一块本就有些松动的旧瓦踩得滑动了一下,发出了那致命的声响!
“被发现了!”林虎心中警铃大作,暗骂自己大意。他毫不犹豫,立刻像蓄势已久的猎豹般弹身而起,不再掩饰身形,在倾斜的屋脊上猛地一蹬,朝着与“藕花深处”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必须引开可能存在的追兵,绝不能将危险直接带回去!
“在那边!追!”
“别让他跑了!”
他身形刚动,下方钱府院落、墙头、乃至相邻的屋顶暗处,竟同时跃出四五道黑影,身手矫健,显然早已埋伏多时!其中一人抬手便是一弩,弓弦震动声在夜空中尖锐响起,一支短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林虎的耳畔飞过,“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他前方不远处的瓦垄之中,箭尾剧颤!
林虎心头一凛,对方反应之快、配合之默契、下手之狠辣,绝非寻常护院家丁!他更不敢恋战,将轻功提到极致,在扬州城高低错落、起伏不定的屋顶上亡命狂奔!夜风灌满他的衣袍,脚下湿滑的瓦片、松动的脊兽都成了致命的障碍,他全凭多年山林狩猎和军旅生涯练就的本能与平衡感,在死亡的刀尖上舞蹈。
身后追兵紧咬不放,脚步声在屋瓦上密集响起,如同催命的鼓点。他们显然对这片街区的建筑布局同样熟悉,甚至可能更甚于林虎,不断试图包抄、拦截。弩箭不时从不同角度射来,逼迫林虎不断变换方向,速度大受影响。
眼看前方一处较为宽阔的街道阻隔,需要跃过,而左右两侧屋顶上,竟又鬼魅般出现了两道持刀的黑影,封住了去路!林虎已能闻到对方兵刃上隐约传来的铁腥味!前后夹击,陷入绝境!
他瞳孔收缩,心一横,右手已摸向腰间暗藏的匕首,准备拼死一搏,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斜下方一条黑黢黢的巷道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短促、仿佛某种夜鸟啼叫的呼哨!
紧接着,几点寒星撕裂夜色,从巷道不同位置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模糊的残影!那不是弩箭,是更为精巧强劲的手弩射出的特制短矢!
“噗噗噗!”
“呃啊!”
追在最前面的两名黑衣人猝不及防,一人肩胛中箭,闷哼一声从屋顶滚落;另一人反应稍快,挥刀格挡,仍被一枚短矢擦过手臂,带起一溜血花,动作顿时一滞。其余追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狙击惊得攻势一缓。
是秦校尉安排的禁军暗哨!他们并未全部集中在“藕花深处”,而是在林虎可能的活动路线上,布下了接应点!
林虎狂喜,生死一线的间隙被他牢牢抓住!他看准左侧两名拦截者因同伴遇袭而心神微分的刹那,不再试图跃过街道,反而脚下一拧,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角度,从两处屋顶之间一道狭窄的、堆满杂物的缝隙中,硬生生挤了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向下一跃!
下方是那条射出弩箭的巷道,黑暗中仿佛一张巨口。林虎在半空中调整姿势,落地时连续几个翻滚,卸去下坠之力,毫不停留,弹起身便向巷道深处狂奔,几个急转,利用复杂的地形和熟悉的路径,很快将身后的怒骂声、追赶声甩开。
钱府方向,几名追兵赶到岔口,只见空荡荡、黑沉沉的街巷,远处隐约传来巡夜禁军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正在靠近。为首的黑衣人眼神阴鸷地扫视一圈,狠狠啐了一口,打了个手势。几人迅速抬起受伤的同伴,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入重重屋影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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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藕花深处”书房。
烛火被特意调暗,只照亮书案周围。林虎气息未匀,额上冷汗与灰尘混在一起,肩头旧伤因方才剧烈的奔跑和躲避再次崩裂,鲜血已将新换的侍卫服染红了一小片,但他浑然不顾,急急对面色凝重的林锦棠低声道:
“…虽然没听全,但可以肯定,钱府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身手极佳,在与钱王氏密谈!明确提到‘账目自有人处理’,还拿钱老太太的死和钱有财的儿女威胁钱王氏,让她管住嘴,什么都别说!我们被发现了,对方在钱府内外埋伏了高手,绝不是普通护卫!”
林锦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对方反应之迅速、布置之周密,远超预料。钱府如今已不是一个简单的丧家,而是一个布满陷阱的龙潭虎穴,一个引诱他们上钩、甚至可能借此反咬一口的诱饵。
“还有,”林虎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后怕与更深的惊疑,声音压得更低,“追我的那几个人里,有一个的身法、步伐,尤其是那种悍不畏死、直扑要害的冲刺方式…很像!很像那天在码头,使用边军破军刀法、被我格杀的那个刺客头目!”
林锦棠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边军的人?!出现在钱府?与威胁钱家妇孺的黑衣人是一伙?还是说…钱府这个漩涡里,卷入了不止一股势力?晋王府的触手?边军中某些人的黑手?亦或是…张廷玉背后,还有更深、更可怕的影子?
窗外,夜色如浓墨般泼洒,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数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三日后的公开核查账目,如同一声即将敲响的明锣,而暗处的杀机与诡谲,已如潜伏在沼泽深处的毒蛇,彻底露出了冰冷而致命的獠牙,嘶嘶作响。
扬州城的风雨,已然不再是“欲来”,而是真真切切地,扑面而至,寒意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