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布新局(2/2)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但臣更怕的,是辜负陛下开女子恩科、拔擢寒门的圣意,是辜负殿下信任,将此重任相托。怕那些本该保卫疆土的刀枪箭矢,成了奸人牟利的商品,怕边关将士因为这些蛀虫而流血牺牲。两害相权…后者之怕,远甚前者。”

公主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她自出生便是天潢贵胄,虽有励精图治之心,却难真正体会寒门学子攀爬的艰辛与坚持。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女子,身上有种她熟悉又陌生的力量——那是源于泥土、却向往星空的倔强。

“你能这样想,很好。”公主的语气更温和了些,她站起身,在铺着厚绒地毯的殿内缓缓踱步,裙裾拂过地面,几无声响,“账册,本宫连夜细看了。牵连之大,涉及之广,尤其是晋王叔这条线…” 她停下脚步,望向窗外秋日明净的天空,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确实出乎本宫预料。”

林锦棠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但光有账册,还不够。”公主转过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钱有财在逃,活口未获。张廷玉态度暧昧,立场模糊,是忠是奸,是正是邪,尚在两可之间。北疆那边,‘玄甲’究竟指代何人、何部,是否真有边军高层卷入,还需实证。此刻若贸然以账册为据,动晋王叔…”

她摇了摇头,年轻的面容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与慎重:“他若反咬一口,指责本宫或你伪造账册、构陷皇亲,朝中那些本就对女子参政、对寒门骤贵心存疑虑的大臣们,会如何反应?若他狗急跳墙,联络边将,甚至…酿出更大的祸乱,局面将彻底失控,反陷朝廷于被动,置边关于险地。”

林锦棠深深点头:“殿下所虑周详,臣深以为然。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一,务必找到钱有财,他是连接云霞庄、晋王府乃至北疆的关键活证;二,查明‘玄甲’虚实,拿到北疆那边的实证;三,盯紧张廷玉,观其行,察其言,看他下一步如何落子。”

“与本宫所想,不谋而合。”公主走回书案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钱有财,本宫已令暗卫动用所有力量,沿水陆两路追查。北疆那边,昨夜已有得力之人持密令北上。至于张廷玉…”

她看向林锦棠,目光中带着明确的托付:“本宫要你继续与他周旋。明面上,你是奉旨查漕运革新,可以多向他‘请教’扬州漕运利弊,尤其是云霞庄这类大商户在漕运中的角色、与衙门往来的惯例。甚至可以请他推荐些‘可靠’的账房、文书,协助你‘核算漕运数据’。态度不妨谦和些,给他一种…你虽有殿下支持,但初来乍到,仍需倚重他这个地头蛇的错觉。”

“臣明白。”林锦棠心领神会。麻痹对手,让其放松警惕,才能露出更多破绽。

“此外,”公主从袖中取出一份用工楷誊写好的名录,递给林锦棠,“这是本宫拟的‘扬州漕运革新咨议会’名单。除你与张廷玉外,还有几位扬州本地素有清誉、不与官府商贾同流合污的士绅,两位在漕帮中德高望重、以正直着称的退休老把头。三日后,在行宫侧殿‘集贤堂’,公开议事。”

林锦棠接过名单,快速浏览。上面约七八个名字,她虽未全识,但其中两三位的大名,她在扬州这些日子也有所耳闻,确是以耿直敢言、家风清正闻名的乡贤。

“殿下这是要…”她若有所悟。

“敲山震虎,引蛇出洞,同时…聚拢人心,厘清浊流。”公主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冷静而智慧的弧度,“本宫大张旗鼓地议革新,谈漕运积弊,论商户权责,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才会真正着急,才会有所动作。而那些心怀正气、对现状不满却无力改变的人,才会看到希望,才会向我们靠拢。这一动,一聚,局势自然分明。”

高明!林锦棠心中暗暗喝彩。公主这一手,是以堂堂正正之师,行光明正大之事,却能达到分化瓦解、震慑宵小、团结力量的多重目的。将一切摆在阳光下,反而让阴影无所遁形。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所托。”她起身,郑重一礼。

离开行宫时,已是午时三刻。秋阳正烈,驱散了晨雾,却驱不散林锦棠心头的沉甸甸。她知道,从今日起,她将正式从幕后走到台前,成为这场牵动朝野、关乎国本的巨大博弈中,一枚摆在明处、吸引所有火力的棋子。她的一言一行,都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无数种心思揣摩。

回到别业,她立刻开始着手准备。一方面,她要研读更多的漕运典籍、历年奏章、地方志书,准备在“咨议会”上有理有据的革新建言,哪怕只是“表面文章”,也必须做得漂亮,堵住悠悠众口。另一方面,她要在秦校尉的协助下,暗中布置对张廷玉及钱府残余势力的监视。林虎带着几名精干的禁军好手,换上便装,开始轮流盯梢知府衙门和钱府周围。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了新的、更加不祥的涟漪——

钱有财那位年过六旬、身体一向硬朗的老母亲,昨夜在钱府后院佛堂“突发心疾”,今日清晨被丫鬟发现时,已然气绝身亡,身体都凉透了。

消息是林虎从外面打探回来的,他脸色铁青,压低声音道:“钱府对外说是老太太听闻儿子失踪,急痛攻心,心悸猝死。已经开始搭灵棚,操办丧事了。张知府还派人送了挽联和奠仪过去。钱有财的妻妾子女都在灵前哭丧,看起来…悲恸欲绝。”

林锦棠正在翻阅一卷《两淮盐漕志略》,闻言手中书卷“啪”地一声落在案上。

这么巧?钱有财刚失踪,暗账刚被夺,他那位深居简出、几乎不参与生意的老母亲,就“突发心疾”死了?

“钱府下人私下可有议论?”她问,声音有些发紧。

“有。”林虎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有两个在厨房帮佣的婆子偷偷议论,说老太太虽则担心儿子,但昨日晚膳时还好好儿的,精神头不错,吃了小半碗粥,还念叨了几句佛经。夜里也没听见什么异常动静。谁知道一早起来就…” 他顿了顿,“还有人说,昨夜老太太院里,似乎有不是府里常驻护卫的生面孔闪过,但当时府里乱糟糟的追贼,也没人深究。”

林锦棠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灭口?还是…更复杂的算计?老太太一死,钱有财若是真被抓到,会不会因为母亲“因他而亡”的刺激,反而更加决绝地咬死不说?或者,这根本就是做给逃走的钱有财看的?警告他,还是安抚他?

“继续盯着钱府,”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肃立的禁军,“尤其是钱有财的妻儿,看有没有可疑人物接触他们,或者…他们有没有试图传递什么消息,有没有异常的悲伤之外的恐惧。”

“是。”林虎领命而去。

暮色四合,秋风卷着寒意,穿过庭院,吹动廊下的灯笼摇晃不定。

林锦棠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扬州城方向渐次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火。这座以漕运而兴、富甲东南的繁华之城,此刻在她眼中,却像一头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兽,每一盏灯火都可能是它窥视的眼睛,每一条街巷都仿佛藏着吞噬生命的陷阱。

而她,已经置身于兽口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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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与此同时,知府衙门后宅,张廷玉那间从不允许外人进入的私密书房内。

烛光只照亮书案周围一小片区域,将张廷玉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他靠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质地温润、雕刻着复杂云雷纹的古玉,玉色在指尖流转,泛着幽光。

一个穿着灰色布袍、貌不惊人的中年师爷垂手立在下方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老爷,都安排妥当了。老太太那边,用的是南边来的‘醉梦散’,无色无味,脉象与急症猝死无异,仵作绝查不出。钱家那几个女眷和半大孩子,也让人‘好好劝慰’过了,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灵堂内外,都有我们的人盯着。”

张廷玉“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古玉上,仿佛那玉比人命、比眼前的危局更值得玩味。“晋王府那边…可有回音?”他问,声音平淡无波。

“送信的人今早回来了。”师爷的声音更低了些,“说信是亲手交给王府长史的。长史看了信,沉吟许久,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便让他回来了。再无其他吩咐。”

“知道了…”张廷玉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有些飘忽莫测,“咱们这位晋王殿下,倒真是沉得住气。火烧眉毛了,还能如此淡然。”

“老爷,接下来咱们该如何行事?公主那边又是调兵,又是开什么咨议会,摆明了是要有大动作。林探花那边,有禁军护着,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等。”张廷玉打断了师爷的话,将古玉缓缓收入怀中贴肉藏好,感受着那一点温凉,“等公主的‘漕运革新会’开场,看她能唱出什么戏;等北疆那边的消息,看风往哪边刮;等…咱们那位神通广大的林探花,还能从这一团乱麻里,揪出什么线头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立刻灌入,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他望着行宫方向那一片比其他地方更加明亮辉煌的灯火,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冷得像冰:

“这盘棋,才刚刚入中局。谁先沉不住气,谁先露出破绽,谁…就满盘皆输。”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不知名的黑暗深处。

而千里之外的北疆,寒月如钩。一支打着晋地商号旗帜、满载皮毛药材的车队,正趁着夜色深沉,悄无声息地驶离某处守卫森严的军营侧门。领头的商人裹在厚厚的皮裘里,看不清面容,只有怀中那份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印着独特徽记的信函,隔着衣料透出沉甸甸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