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布新局(1/2)

晨光刺破秋雾,在“藕花深处”别业的青瓦白墙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冷芒。五十名禁军精锐分成明暗两队,将这座宅院守得如同铁桶。明哨按刀肃立,甲胄泛着寒光;暗哨隐于墙头树影,箭镞在晨曦中偶露一点星芒。路过的百姓远远望见这阵势,无不噤声屏息,绕道而行,眼神里交织着敬畏与猜测——这位京城来的女探花,怕是要在扬州城里搅动一场泼天风浪了。

书房内,林锦棠却是一夜未眠。她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手里虽握着一卷翻开的《漕运则例》,目光却透过窗棂,落在庭院中那些如雕塑般挺立的禁军士兵身上。烛台上堆积的蜡泪早已凝固成奇异的形状,记录着这个漫长而惊心的夜晚。案头凉透的茶水,映出她眼底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思。

寅时三刻,密道的暗门被轻轻推开,林虎带着一身地下的湿冷气息钻了出来。他肩头的伤口已被行宫的御医重新处理过,包扎得整齐利落,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侍卫常服,虽面色疲惫,但那双总带着山林猎户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却闪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

“小姐!”他压低声音,快步上前,“东西送到了!殿下亲自收的!”

林锦棠霍然起身,官袍袖口带翻了砚台也浑然不觉:“殿下…看了账册?有何示下?”

“看了,看得很细。”林虎语速很快,将行宫中的情形一一道来,“殿下看到晋王府那条时,脸色很沉。北疆‘玄甲’那条,她盯着看了很久。殿下说,牵扯太大,尤其晋王那条线。”他顿了顿,眼中光芒更盛,“殿下已连夜派人,持密令北上,要查清‘玄甲’究竟是谁。还有,江北大营三千兵马,今日就会开到城外十里亭驻扎,说是加强南巡护卫。”

林锦棠缓缓坐回椅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砚台边缘。公主的反应和她预想的差不多——震惊、愤怒,但更多的是审慎。直接动晋王?不,那太鲁莽了。调兵威慑,暗中查证,这才是那位虽年轻却已显露执政天赋的储君该有的手段。

“殿下还让我转告你,”林虎继续道,“今日巳时,殿下会在行宫召见你,商议‘漕运革新事宜’。让你准备好说辞。”

林锦棠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这是公主定下的明面文章。在拿到确凿无误的铁证、布好周全之局前,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必须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漕运革新”——一个光明正大、无可指摘的理由,既能让她这个“钦差”名正言顺地继续留在扬州、接触各方,又能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革新利弊”的争论上,反而方便暗中行事。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殿下思虑周详。”林锦棠轻声道,心中的激荡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水底的冷静。她知道,从公主拿到账册的那一刻起,自己就不再仅仅是一个暗中查案的探花,而成了这盘大棋上,摆在明处的一颗关键棋子。

“小姐,”周安端着简单的早膳轻叩房门进来,托盘上是清粥小菜和几个馒头,老仆的脸上忧色未褪,“方才老奴去前院,听守门的秦校尉说,张知府天刚蒙蒙亮就派人送来了拜帖,说是…要亲自来向小姐‘请罪’。”

林锦棠与林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来得真快。”林锦棠放下手中的笔,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看来昨夜没搜出他想要的东西,又见禁军来得如此声势,这位知府大人…是有些坐不住了。”

“见不见?”林虎眉头拧起,显然对张廷玉毫无好感。

“见,为何不见?”林锦棠走到铜镜前,仔细整理了一下一夜未换、略有些皱褶的官袍,又正了正头上的乌纱,“正好,我也想亲眼看看,这位能把‘搜查’说成‘尽职’、把‘惊扰’说成‘误会’的张大人,今日又要唱哪一出。”

辰时三刻,张廷玉的官轿稳稳停在别业门外。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略显半旧的靛蓝知府常服,腰间只系了寻常丝绦,刻意减了几分官威,添了些许“请罪”的诚恳。看到门口森严如临大敌的禁军守卫,他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脸上却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混杂着歉疚与恭敬的笑容,对守门的秦校尉拱手:

“有劳秦将军通禀,下官扬州知府张廷玉,特来向林大人告罪,烦请将军行个方便。”

书房内,茶烟袅袅,是新沏的龙井。

张廷玉一进门,便对着林锦棠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姿态做得十足:“林大人,昨夜之事,下官惭愧无地!实是下官御下无方,管束不严,让郑三那几个混账东西猪油蒙了心,竟敢惊扰大人清静,毁损府中器物!下官昨夜闻讯,痛心疾首,已将那郑三革职查办,其余相关差役,俱已严惩!今日特来向大人负荆请罪,但凭大人责罚!”

他说得情真意切,语调沉痛,配合着那身半旧官袍和微皱的眉头,若是不知昨夜那场剑拔弩张、几乎撕破脸皮的搜查内情的人,怕真要被他这番表演唬住,以为他是个被下属蒙蔽、事后勇于担责的好官。

林锦棠面色平静,伸手虚扶:“张大人言重了,快快请坐。差役奉命行事,或许也是误会一场。大人不必过于自责。”她亲手为张廷玉斟了茶,碧绿的茶汤在白瓷盏中漾开涟漪,“只是,”她抬眼,目光清澈见底,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钱府失窃的,究竟是什么要紧物件,竟值得如此兴师动众,连夜全城搜查,连下官这奉旨查案的住处也不放过?莫非…那失窃之物,与漕运一案有所牵连?”

张廷玉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动。他随即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神色间满是“无奈”与“痛心”:“说来…真是让林大人见笑了。据钱府管家今晨哭诉,失窃的乃是几本陈年老账,还有…几封私信。”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尴尬,“涉及一些…不太上得台面的银钱往来,商户间的私下勾兑。钱有财此人,生意做得大,难免有些…唉。如今他下落不明,下官是怕这些账目信函流落出去,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不仅坏了钱家名声,更可能引起商界动荡,甚至…牵连无辜,这才急着追回,不想手下人办事莽撞,竟冲撞了大人。”

他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为何大动干戈(怕引起商界动荡),又暗示了失窃之物“不上台面”却“可能牵连无辜”(为搜查行动提供理由),最后再次把责任推到“手下人办事莽撞”上,自己依然是那个一心为公、只是被蒙蔽的好官。

“原来如此。”林锦棠点点头,语气依旧平淡,“那张大人可曾查清,昨夜潜入钱府的,是何方神圣?能在守卫森严的钱府来去自如,怕不是寻常毛贼吧?”

“尚无头绪。”张廷玉摇头,眉头紧锁,显得颇为苦恼,“贼人手法极其老练,钱府护院竟无一人察觉其潜入,只在机关被触发后才惊觉。不过…”他话锋微转,似是无意地补充道,“据两个起夜的下人模糊看见,那黑影身形颇快,消失的方向…似是往仁丰里西边这边来了。这边街巷复杂,七拐八绕,一时难以追索。”

仁丰里西边,正是“藕花深处”所在的方位。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精准地把嫌疑的箭头往林锦棠这边引了一下,偏偏又用的是“模糊看见”、“难以追索”这样留有余地的说法。

林锦棠仿若未觉,只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既然涉及商户私密,确实该妥善追查,以免横生枝节。张大人勤于政务,心细如发,下官佩服。”

两人又就着茶水,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扬州风物、运河近况、漕运衙门日常运转的难处,张廷玉言语间时不时流露出对漕运积弊的“痛心”和对革新可能的“期待”。约莫一盏茶功夫,他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状似随意地问道:

“听闻公主殿下今日要召见林大人,商议漕运革新大计?此乃利国利民之要务,下官不才,于扬州漕务浸润多年,略知皮毛。不知…能否有幸,待大人与殿下议定方略后,容下官稍尽绵力,献策一二?”

林锦棠微笑,回答得滴水不漏:“殿下若有垂询,或革新之事需地方配合,下官自会第一时间转达张大人。大人熟知地方情弊,殿下想必也会重视大人的见解。”

送走张廷玉的轿子,林锦棠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归于一片沉静。

“他在试探。”她转身对跟着出来的林虎和周安道,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一,试探我们昨夜是否‘得到’了什么;二,试探公主对昨夜之事、对他本人的态度;三,想摸清今日公主召见,究竟要谈什么,他有没有机会参与或提前得知风声。”

“此人…心机深沉得可怕。”周安捻着胡须,老眼中满是凝重,“昨夜刚派兵围府,险些撕破脸皮,今日就能若无其事地登门‘请罪’,言语间还能句句藏针,却又让你抓不住实实在在的把柄。翻脸如翻书,变脸如变天。”

林锦棠走回书案后,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写下几个名字:张廷玉、钱有财(在逃)、晋王府、玄甲(北疆)。又在它们之间画上错综复杂的连线。

“你们发现没有,”她凝视着那几个名字,轻声道,“从码头刺杀,到钱府失窃,再到昨夜围府,张廷玉始终站在一个‘看似合理’的位置。刺客出现,他‘惊慌失措’;钱府失窃,他‘尽职追查’;昨夜搜查,是‘手下莽撞’;今日来,是‘诚恳请罪’。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被解释为地方官的‘恪尽职守’或‘无奈失误’,他的手上,仿佛永远不直接沾那些最脏的东西。”

林虎皱眉:“小姐是说,他可能…并非云霞庄核心之人?或者,他早就留好了退路?”

“或许两者皆有。”林锦棠用笔尖在“张廷玉”三个字上轻轻一点,“他可能知情,甚至参与,但必定极其谨慎。所有致命的、直接牵连皇亲国戚、边关大将的证据往来,他很可能从未直接经手。他就像是河岸上观潮的人,潮起时他得益,潮落时…他或许早已退到了安全的高处,还能指着湿漉漉的鞋子说,看,我也是受害者。”

这才是最麻烦的对手。一个将官场规则玩得炉火纯青、处处预留余地、滑不留手的角色。

巳时,行宫偏殿“澄心斋”。

昭华公主今日选在此处接见林锦棠,殿内陈设清雅,除了两名眉眼低垂、气息绵长的贴身女官静静侍立在角落,再无旁人。公主换下昨日那身杏黄宫装,只着一袭天水碧的云纹常服,长发用一根青玉簪松松绾起,少了几分储君的威仪,却更显清华高贵。只是她眉宇间笼罩的那层凝重,比昨日更甚。

“坐。”公主指了指下首一张铺着锦垫的椅子,自己先在主位坐下,语气温和,“看你眼下发青,昨夜定是未曾安枕。辛苦了。”

“为殿下分忧,是臣的本分。”林锦棠恭敬行礼后落座,脊背挺直。

公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人心:“本宫知道,你走到今日,殊为不易。一个农家女子,无依无靠,全凭自身勤学苦读,在陛下亲开的恩科中脱颖而出,中了探花。本该在翰林院清贵读书,修史纂书,却因本宫一纸调令,卷入这扬州漩涡,直面刀光剑影、阴谋算计。” 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有着真实的体谅,“怕吗?”

林锦棠沉默了片刻。在这位身份尊贵却目光坦诚的储君面前,她选择了诚实地点头:“回殿下,怕。昨夜刀箭加身,官差围府时,怕过;想到账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可能意味着什么时,更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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