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赤甲西辞·青铜箭约(1/2)

神都铅灰色的苍穹,仿佛被西山军功碑沉重的玄岩巨影压得彻底坍塌。镇国女将军府深处那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血腥与金石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暖阁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唯有炭火盆中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叹息。

楚明昭深陷在锦被之中,灰败得近乎透明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下呈现出一种琉璃般的脆弱。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唇角被反复擦拭,却依旧有新的、淡粉色的血丝在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呼吸后缓缓渗出,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刺目的痕迹。她的生命之火,已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其彻底吹熄。

林红缨跪坐榻前,冰冷的双手如同最精密的锁扣,死死包裹着楚明昭那只枯瘦冰凉的手,精纯的内力如同决堤前最后的涓流,不顾一切地渡入那枯竭如荒漠的经脉。她玄铁面甲下的下颌绷紧如铁石,清晰地感受到掌心那只手脉搏的微弱与紊乱,每一次跳动都微弱得如同冰层下的水滴,间隔越来越长。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冰冷的预感,如同最坚固的冰壳,死死冻结了她的心脏。

“殿下...”

赵青禾(小荷)稚嫩却异常沉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她端着一碗刚刚用文火煎熬好的参汤,小心翼翼地绕过跪地的弟子们,走到榻前,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参汤...熬好了...加了雪山...老参...最精华...的参须...”

林红缨冰冷的目光扫过药碗,微微颔首。她极其小心地、用最小的动作,试图撬开楚明昭紧抿的、沾着血污的唇齿。那枯瘦的下颌紧绷着,带着一种濒死者本能的抗拒。

就在参汤碗沿即将触碰到唇瓣的刹那——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猩红的血丝,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倒映着暖阁顶部的藻井,最终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艰难地聚焦在赵青禾手中的药碗上。

“不...”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砂纸磨过锈蚀的铁器,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吐出,“备...车...驾...”

暖阁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炭火盆中跳跃的火焰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殿下?!”林红缨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恐慌,包裹着楚明昭枯手的手指猛地收紧,“您...您说什么?”

苏妙猛地转过身,冰冷的眼眸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殿下!不可!您这副身子...”

“西...行...”楚明昭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撕裂的杂音,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死死钉在赵青禾手中的药碗上,仿佛那不是续命的参汤,而是阻碍她前行的枷锁。“去...西...域...”

西域?!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头!殿下油尽灯枯,神都至西域万里之遥,风沙如刀,酷寒似铁,这副残躯如何经得起?!这哪里是求生,分明是求死!是决绝地投向那片曾埋葬了她无数袍泽、也见证了她“玄凰商卫”染血轻甲的苍茫之地!

“殿下------!”林红缨再也无法抑制,冰冷的泪水夺眶而出,沿着玄铁面甲冰冷的弧度滑落,滴在楚明昭枯瘦的手背上,“求您...求您喝药!西域万里黄沙,风刀如割!您...您扛不住的!末将替您去!玄凰商卫...”

“扶...我...起...来!”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灵魂深处!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貂裘下抬起,死死抓住林红缨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玄铁护腕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此...生...不...踏...玉...门...关...”

“死...不...瞑...目------!!!”

嘶吼般的宣言落下,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眼前阵阵发黑,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噗------!”又是一小口暗红的淤血,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溢出,沿着苍白消瘦的下颌滑落。

“殿下------!”惊呼声再起,暖阁内一片混乱的悲鸣。

林红缨沾着泪水的冰冷脸颊,死死贴着楚明昭汗湿冰冷的额头,感受着那微弱却如同野火般不肯熄灭的生命意志。许久,她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拂开楚明昭额前散乱的、夹杂着灰白的乌发。一个重逾千钧的字,从她颤抖的唇齿间挤出:

“诺。”

---

七日后,黄昏。

玉门关。

天地被无边的昏黄吞噬。狂风卷起戈壁滩上粗粝的沙尘,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疯狂地抽打着关隘斑驳的土黄色城墙。城墙之上,历经风沙侵蚀、早已褪色的残破旗帜在狂风中猎猎狂舞,如同垂死挣扎的手臂。空气干燥得如同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摩擦喉管的灼痛。极目西望,是浩瀚无垠、如同凝固怒涛般的沙海,在夕阳最后一抹惨淡的余晖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的金红色。

一辆极其特殊的车驾,在漫天风沙的簇拥下,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碾过关隘巨大的门槛,驶入了这片被风沙与死亡统治的天地。

那是一辆异常宽大、沉重的玄色马车。车壁镶嵌着厚厚的、用于抵御风沙的毡毯与皮毛,此刻覆盖着厚厚的黄沙。拉车的并非健马,而是八头体型庞大、披着特制御寒防沙皮具、口鼻喷吐着浓重白气的双峰骆驼!沉重的蹄掌踏在松软的沙地上,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噗噗”声。

车驾前方,林红缨一身玄铁重甲,外罩厚重的玄色大氅,大氅已被风沙染成土黄。她策驼当先,冰冷的玄铁面甲上凝结着沙砾,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万载寒冰的眼眸,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稳定如山。在她身后,是二十骑同样身着玄甲、如同移动堡垒般的亲卫女兵,沉默地拱卫着车驾两侧,在狂风中组成一道移动的铁壁。

车驾驶出城门甬道,彻底暴露在关外刺骨的风沙与荒凉的死寂之中。车帘厚重,垂落紧闭,隔绝了内外。然而,一股浓烈到无法忽视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却穿透了风沙的阻隔和厚重的车帘,极其霸道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一个嗅到这气息的守关将士心头!

巨大的悲恸与一种深入骨髓的震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关隘上下!所有肃立的将士,无论是身经百战的老卒,还是初临边关的新兵,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绷紧,眼中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是她!真的是她!拖着这副油尽灯枯、随时可能倒下的残躯,来到了这连飞鸟都能渴死的绝地!

车驾在距离关门约百步之遥处,缓缓停下。八头骆驼不安地喷吐着白气。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狂风卷着沙砾抽打铁甲和土墙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呜咽声。

厚重的车帘,被一只戴着玄铁护腕的手从里面缓缓掀开一道缝隙。

狂风裹挟着沙粒,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灌入车厢!

只见楚明昭被林红缨和苏妙一左一右,极其小心地搀扶着,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车门处。她身上裹着一件厚重得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淹没的玄色貂裘,貂裘华美,却依旧无法掩盖其下单薄如纸的身形。貂裘的前襟上,赫然洇染着大片新旧交叠、刺目惊心的暗红色血渍!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蜡黄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流逝殆尽,只剩下一层勉强维持着人形的琉璃外壳。风沙扑打在她脸上,瞬间黏附在灰白的鬓角和睫毛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钝痛,让她眉心无意识地紧蹙,身体在狂风中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全靠林红缨和苏妙如同铁钳般的手臂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艰难地移动。穿透漫天狂舞的风沙,穿透关隘沉默肃立的城墙,最终,死死钉在了西方那片浩瀚无垠、如同凝固怒涛般的金色沙海之上!

当目光触及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沙海时,楚明昭深陷的眼窝猛地一震!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深入骨髓的共鸣与一种近乎灵魂离体般的恍惚,瞬间攫住了她残存的意识!

前世冰冷的河水...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浮尸...野狐峪咆哮的洪水...鹰愁涧焚城的烈焰...神武门外她呕出的鲜血...演武场泥泂中搏杀的身影...无数画面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哀嚎、镌刻声,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冲撞、撕扯!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片沉默的、埋葬了无数“玄凰商卫”姐妹的死亡之海!

“姐...妹...”

一声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呼唤,如同风中游丝,极其艰难地从她沾血的唇齿间飘出,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沙的呜咽,狠狠砸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将士心头!

“我...来...了...”

她喘息着,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额角的冷汗瞬间被狂风吹干。林红缨立刻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小心地拂去她睫毛上的沙粒。

话音落下,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身体猛地一晃,若非林红缨和苏妙死死搀扶,几乎要软倒下去!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

“噗------!”一小口暗红的淤血,如同绝望的泼墨,猛地从她紧抿的唇齿间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车门前金黄色的沙地上,瞬间被干燥的风沙吸去水分,留下深褐色的斑点。

“殿下------!”林红缨和苏妙同时发出凄厉的悲呼!

就在这时——

“哒...哒...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马蹄踏沙声,穿透了风沙的呜咽,由远及近,从关隘的侧后方传来!

所有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昏黄的风沙幕布之后,一匹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如同幽灵般无声地踏出。马背上端坐一人。

那人身形高大挺拔,裹在一件宽大的、毫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斗篷之中,兜帽低低压下,遮住了大半面容。风沙猛烈,斗篷被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厚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身线条,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渊渟岳峙的沉凝气度。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冰冷光滑的青铜面具!面具造型古朴,线条冷硬,只露出下方紧抿的、线条刚毅的唇,以及一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那目光穿透风沙,如同实质的箭矢,死死钉在车驾上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上!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岳般的威压,随着这单人独骑的出现,瞬间笼罩了关隘前的空地!守关的将领瞳孔骤缩,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却不敢有丝毫异动。林红缨和苏妙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即将扑出的猎豹,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那神秘的面具人!玄甲亲卫的手也悄然握紧了刀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青铜面具人策马缓缓前行,在距离车驾约十步之遥处停下。狂风卷起他斗篷的下摆,猎猎作响。他沉默着,那双露在面具外的深邃眼眸,如同凝固的墨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楚明昭,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沉痛?是怒其不争?是深入骨髓的疲惫?还是…一丝被死死压抑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炽热?

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风沙在呜咽。

终于,青铜面具人动了。他沾满沙尘的、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探入怀中。动作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林红缨的手已按在了刀柄之上!苏妙眼中寒光爆射!

然而,他掏出的并非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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