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赤甲西辞·青铜箭约(2/2)
那是一支箭。一支通体由暗沉青铜铸造的箭矢。箭杆粗壮,刻满了细密而古朴的、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云雷纹路。箭头并非尖锐的三棱或柳叶形,而是被精心打磨成一个浑圆光滑、如同水滴般的半球体,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浑圆的箭头顶端,以刚劲雄浑、力透金属的笔法,深深镌刻着一个大字:
昭!
青铜面具人握着箭矢,手臂平稳地伸出,将那支奇特的、带着无上威压与难以言喻意味的青铜箭矢,递向车驾的方向。他的动作缓慢而坚定,青铜面具下紧抿的唇线纹丝不动,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燃烧的寒星,穿透风沙,死死锁在楚明昭灰败的脸上。
“此箭,名‘同心’。” 他的声音透过青铜面具传出,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如同砂石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沙的呼啸,砸在每一个人心头,“非为杀伐,乃为…引路。”
同心?引路?
林红缨和苏妙眼中的戒备与杀意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这名字,这形态,这递出的姿态…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象征意味!守关的将士更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唯有车驾之上,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在听到那低沉声音的刹那,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剧烈一颤!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涣散的目光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聚拢,死死钉在那张冰冷的青铜面具上!
是他…!
虽然声音被面具扭曲,虽然身形被斗篷遮掩,但那眼神…那深植于骨髓、跨越了生死轮回也无法磨灭的熟悉感…如同惊涛骇浪般瞬间冲垮了她残存的意识堤坝!前世冰冷的河水…神武门外焚城的烈焰…军功碑前无声的凝视…无数画面裹挟着巨大的悲怆与一种深入骨髓的羁绊,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里疯狂冲撞!
喉头腥甜翻涌,又被她死死压住。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貂裘下抬起,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气力,伸向那支递过来的青铜箭矢!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地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渴望,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凉的、刻满云雷纹的青铜箭杆!
就在指尖触碰到箭杆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机括弹动声,从青铜面具人的方向传来!
只见他握着箭矢的手腕极其细微地一抖!那支看似浑然一体的青铜箭矢,箭头与箭杆的连接处,竟然极其精巧地旋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之中,并非空无一物。
一枚通体呈现出历经岁月沉淀的、深沉内敛暗金色泽的物件,仅有拇指指甲盖大小,静静地镶嵌在箭杆内部预留的凹槽之中!那物件蜷伏咆哮的猛虎形态,那背部锐利的方形凹槽…赫然与楚明昭赤血甲暗格中所藏的微缩虎符,一模一样!
虎符!另一半虎符!
“赤血铸甲,山河为凭…” 青铜面具人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风沙,如同古老的誓言在楚明昭灵魂深处回荡,“…白圭无玷,生死同契!”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楚明昭残存的意识中炸响!赤血甲中的虎符…萧凛的玉佩…生死同契的铭文…百年前被刻意掩埋的惊世盟誓…此刻,竟以这种方式,在这玉门关外的风沙死地,被这青铜面具人以一支“同心箭”为凭,悍然揭开!
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将她吞没!眼前阵阵发黑,身体猛地一晃!林红缨和苏妙惊呼着死死扶住!
青铜面具人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楚明昭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形。面具下紧抿的唇线似乎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他握着箭矢的手,极其稳定地保持着递出的姿态,那枚暗金虎符在箭杆内闪烁着幽微而永恒的光芒。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死死攥住了那支冰冷的青铜箭矢!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箭杆上凹凸的云雷纹路之中,指节泛出青白色。仿佛抓住了唯一能支撑她不倒下的浮木,也抓住了那跨越百年迷雾、沉重如山的羁绊与承诺!
她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张冰冷的青铜面具,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燃烧着骇人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最后光芒!一股混杂着巨大疲惫、深入骨髓的决绝与一种洞穿时空的明悟,支撑着她残存的意志。她沾血的唇翕动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音节都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
“卸…甲…”
林红缨和苏妙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楚明昭沾满血污的右手,死死攥着那支青铜箭矢,支撑着自己几乎软倒的身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红缨的脸上:“赤血…甲…给…我…卸下!”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林红缨沾着泪水的冰冷脸颊剧烈地抽搐着。卸甲?在这玉门关外,风沙漫天,强敌环伺(那青铜面具人身份不明,敌友难辨),殿下油尽灯枯之际,卸下那副象征着她无上荣耀与惨烈牺牲、也如同第二层皮肤般守护了她无数次致命创伤的战甲?!
巨大的恐惧与一种被彻底击碎的悲恸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看向苏妙,对方眼中同样是巨大的惊骇与茫然。
“诺…诺!” 林红缨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悲鸣。她沾满血污的手,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小心地、一件件解开楚明昭身上厚重的貂裘,再探向那副紧贴着单薄中衣的赤血胸甲!
冰冷的玄铁搭扣被解开,发出轻微的金属刮擦声。流线型的胸甲被极其轻柔地剥离,露出其下被汗水与血污浸透、紧紧贴在瘦骨嶙峋身躯上的素白中衣。左胸位置,中衣上赫然洇染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那是鹰愁涧箭创在甲胄保护下依旧留下的、深入肺腑的内伤印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里的剧痛!
肩甲、臂甲…一件件冰冷沉重的部件被卸下,小心翼翼地放在车辕之上。当最后一枚护腕被取下时,楚明昭的身体猛地一软,全靠苏妙和林红缨死死支撑才未倒下。失去了甲胄的支撑与保护,她单薄的身形在狂风中如同秋叶般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被风沙撕碎。唯有那只死死攥着青铜箭矢的手,依旧稳定得可怕,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风沙更疾,卷起地上的沙砾,抽打在她单薄的中衣上,勾勒出那具被伤病彻底掏空、只剩嶙峋骨架支撑的残躯轮廓。灰白的鬓发被吹散,黏附在沾满冷汗和沙粒的额角。深陷的眼窝中,那骇人的光芒却燃烧到了极致,死死钉在青铜面具人身上!
卸甲!褪去护国女侯的荣耀与枷锁,以最脆弱也最真实的楚明昭之躯,直面这风沙,直面这命运,也直面这跨越百年而来的、戴着面具的…故人(或宿敌)!
青铜面具人握着缰绳的手,在宽大的斗篷下几不可察地收紧。面具下紧抿的唇线似乎绷得更直了。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清晰地倒映着车辕上那副卸下的、伤痕累累的赤血残甲,再缓缓移向甲胄旁那道在风沙中飘摇欲坠、气息奄奄却挺直脊梁的身影。那目光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青铜的禁锢!
他猛地一抖缰绳!胯下神骏的黑马通灵般向前踏出两步,稳稳停在车驾旁侧。狂风卷起他灰褐色的斗篷,几乎要触碰到楚明昭单薄的身体。
他并未下马。只是微微俯身,那只递出箭矢后便一直空着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极其沉稳地伸向楚明昭。
目标,并非她颤抖的身体,而是她死死攥着青铜箭矢的那只枯瘦的手。
那姿态,不是搀扶,不是拯救,而是…一种无声的邀约,一种跨越了身份、生死与百年时光的…同行。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只伸到面前、沾满风沙的大手,再缓缓抬起,对上青铜面具后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眸。巨大的眩晕与一种宿命般的沉重感再次袭来,肺腑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几乎窒息。她沾血的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那只攥着青铜箭矢的、冰冷颤抖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递向了那只等待的大手。
指尖相触的刹那——
冰冷与温热。
枯槁与力量。
濒死的脆弱与沉凝的生机。
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如同冰火交织,瞬间传递!
青铜面具人的大手猛地一合,如同最坚固也最温柔的镣铐,瞬间包裹住了楚明昭那只冰冷颤抖、沾满血污的手!一股沉稳而浑厚的力量顺着掌心传来,并非内力输送,而是一种纯粹的、支撑性的力量,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手臂发力,动作沉稳如山岳,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柔,将楚明昭如同风中残烛般单薄的身体,从林红缨和苏妙绝望的搀扶中,稳稳地带离车辕!
天旋地转!巨大的失重感和肺腑撕裂般的剧痛让楚明昭眼前彻底一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飘摇。她最后的感知,是落入了一个宽厚、坚实、带着风沙与一种陌生又熟悉气息的怀抱,以及身下战马温热的体温透过粗糙布料传来的触感。
青铜面具人一手紧揽着怀中气息奄奄、几乎失去意识的楚明昭,一手紧握着缰绳。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车驾前状若疯虎、杀气几乎破体而出的林红缨和苏妙,再扫过那些惊骇欲绝的守关将士,最后,目光落在车辕上那副卸下的、在风沙中沉默的赤血残甲上。
他没有言语。只是猛地一夹马腹!
“唏律律——!”通体漆黑的神骏战马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调转方向!狂风卷起斗篷,如同张开的巨大羽翼!
战马四蹄翻飞,踏起滚滚黄沙,载着青铜面具人与他怀中那单薄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朝着玉门关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疾驰而去!
“殿下——!”林红缨和苏妙凄厉的悲鸣撕心裂肺,策驼欲追!
“站住!”青铜面具人低沉沙哑、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如同惊雷,穿透风沙,狠狠砸在她们耳膜,“她的路,由我同行!此甲…留于玉门!镇守国门!”
话音落下的瞬间,疾驰的战马已冲入城门幽深的甬道,将那副沉默的赤血残甲、将林红缨和苏妙绝望的身影、将关外无边的风沙与死寂,连同那支名为“同心”的青铜箭矢和其中暗藏的虎符之谜…一同关在了身后!
马蹄声在城门甬道中激起沉闷的回响,迅速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关隘之内。
只留下关外漫天的风沙,呜咽着,卷过车辕上那副卸下的、伤痕累累的赤血残甲,如同永恒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