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昭武城·薪火门(1/2)
朔风卷过新夯的、犹带泥土湿润气息的城墙,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大地初醒的呼吸。神都铅灰色的苍穹被远远抛在身后,这里是雁回关外百里,曾经吞噬了无数将士血肉的荒芜死地。如今,一座雄城拔地而起,如同钢铁浇铸的巨兽,盘踞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城墙高逾十丈,通体以附近山脊开采的、泛着冷硬青灰色的巨岩垒砌而成,缝隙间浇灌了糯米汁混合石灰的特制粘浆,坚固异常。城垛如巨兽嶙峋的牙齿,在初冬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城墙上,新铸的青铜守城弩机如同蛰伏的凶兽,弩臂粗壮,泛着金属特有的冷光,箭槽深邃,无声地诉说着守护的决心。每隔数十丈,便耸立着一座棱角分明的箭塔,如同忠诚的哨兵,警惕地了望着北方辽阔而未知的荒原。
这就是昭武城。以“昭”彰其烈祖遗志,以“武”承其护国精魂。它的名字,如同一声跨越百年的宣告,烙印在这片曾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楚念立于尚未完全竣工的北门城楼之上,玄色的大氅在强劲的边塞风中猎猎作响,露出内里靛青色的制式软甲,肩头那枚玄凰银羽徽记在微弱的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她俯瞰着城下。
无数工匠和民夫如同忙碌的蚁群,在巨大的城基下穿梭。号子声、铁锤敲击巨石的闷响、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监工沙哑的吆喝……汇成一片喧嚣而充满生机的海洋。巨大的条石被绳索和粗壮的原木杠杆艰难地吊起,精准地嵌入预设的位置。新挖的护城河引来了远处雪山融化的冰水,水面尚未完全封冻,在风中荡起细碎的涟漪,倒映着高耸的城墙和忙碌的人影。
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湿冷的泥土、铁锈、汗水以及远处伙房飘来的粗粝食物气息混合的独特味道。这是属于一座新生巨城的、带着粗粝生命力的味道。
“主事,都备妥了。” 林红缨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沉稳依旧,只是百年风霜在她刚毅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沟壑。她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色旧制软甲,外罩御寒的粗布棉袍,腰间佩刀,玄铁面甲虽已卸下多年,但眉宇间那股沙场淬炼出的冷硬未曾稍减。她身后,跟着数名身着崭新玄凰卫轻甲的年轻女教习,其中就有当年在雁回关风雪中接过青鸟衔书残篇的年轻女兵,如今眉宇间已褪去青涩,多了几分干练与沉静。
楚念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喧嚣的工地,投向更遥远的北方天际线。那里,是雁回关的方向,是那座沉默的百丈玄冰无字碑所在。指尖,腰间束带上那块温润的赤血甲残片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仿佛一道无形的线,将此地与彼处、此刻与百年前的某个风雪之日紧紧相连。
“师父…” 心底无声的低唤滚过,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欣慰,孤寂,沉甸甸的责任,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空茫。这座城,是承诺的兑现,是道路的延伸,却也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墓碑,矗立在她与那个咳血书就遗命的身影之间。
“吉时将至。” 林红缨再次提醒,声音压低了半分。
楚念收回目光,眼中翻涌的波澜瞬间归于一片沉静的深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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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城,北门。
高耸的城门洞已基本成型,巨大的、尚未安装的门轴石臼如同巨兽的眼窝,幽深地凝视着城外的荒原。此刻,城门洞前清理出了一片开阔的空地。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端坐着从神都赶来的钦差——太子太傅谢清源,以及几位代表朝廷的重臣勋贵。瑞亲王萧宏赫然在列,须发全白,身形依旧魁梧,蟠龙金锏横放膝上,浑浊的老眼扫视着这座崭新的雄城,神色复杂难辨。兵部新任的几位堂官,包括那位曾激烈反对女子从军的李弼,此刻也面色沉凝地坐在下首,眼神闪烁不定。崔琰称病未至,但其党羽数人,如同阴冷的影子,分散在观礼台角落。
台下空地,气氛截然不同。三千玄凰卫列成整齐的方阵,靛青色的轻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连成一片冰冷的钢铁森林,长枪如林,枪尖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她们沉默肃立,唯有沉重的呼吸化作一道道短暂的白雾,在凛冽的空气中升腾、消散。肃杀之气沉甸甸地弥漫开来,压过了观礼台上的窃窃私语。
在她们前方,则是数千名参与筑城的边军将士、工匠头领以及闻讯自发赶来的边民代表。粗布麻衣与残旧的皮袄混杂,黝黑粗糙的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中充满了对这座新城的敬畏与希冀。孩童们被大人紧紧拉住,好奇又带着一丝怯意地打量着周围森严的军阵和高大的城墙。
楚念在谢清源下首的主位落座。她并未刻意彰显,但那身靛青软甲与玄色大氅,以及肩头那枚独一无二的玄凰银羽徽记,已让她成为全场无可争议的中心。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有崇敬,有探究,有畏惧,也有暗藏的嫉恨。
“吉时到——!” 礼官高亢的声音穿透寒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城门洞上方。那里,一块巨大的、覆盖着厚重红绸的匾额,被粗壮的绳索悬吊着,静静等待揭开真容的时刻。
谢清源缓缓起身。这位历经三朝、以清正刚直着称的老太傅,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青色文士袍,袍角洗得发白,袖口那点墨渍与暗褐血渍混杂的污痕依旧醒目。他步履沉稳地走到台前,面对着城下肃立的人群,面对着那座沉默的巨城,面对着更北方那片埋葬了无数英魂的土地。
没有冗长的颂圣之词,没有浮华的虚礼。谢清源的声音苍老而沉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昭武城,今日落成。此城,非为一砖一瓦之工,实为百年前一诺,百年后一志!” 他的目光扫过玄凰卫方阵,扫过那些脸庞黝黑的边民工匠,最终落在楚念沉静的脸上。
“百年前,风雪雁回关前,护国女侯楚明昭,油尽灯枯之际,以残躯立誓,欲为天下女子开一执剑卫国之途!然,前路荆棘,风雪如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悲怆,“幸有薪火不灭,代代相传!自西山讲武堂始,至今日昭武城立,其间血泪牺牲,刀光剑影,岂是笔墨能书?此城之名‘昭武’,昭者,明也,彰也!昭烈祖遗志,昭楚侯之魂!武者,止戈也,卫道也!此城,便是那薪火所铸之盾,是无数执剑女子以血肉铺就之路的丰碑!”
他猛地抬手,指向城门洞上那覆盖红绸的巨匾:“开匾——!”
令旗挥动!绳索绷紧!厚重的红绸在无数道炽热目光的注视下,被缓缓拉下!
阳光刺破云层,恰好照射在刚刚显露的匾额之上。
巨大的匾额以整块青铜浇铸而成,边缘雕刻着繁复而古朴的玄鸟与缠枝莲纹,历经打磨,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青金色光泽。其上,并非预想中歌功颂德的帝王敕令,也非寻常城池的吉祥名号。
只有一行字。
每一个字都大如斗,以最刚劲雄浑的魏碑体深深镌刻,笔画如刀劈斧凿,力透铜背,带着一种破开混沌、不容置疑的磅礴气势:
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国!
轰——!!!
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响!观礼台上,瑞亲王萧宏猛地攥紧了膝上的蟠龙金锏,指节泛白;李弼等兵部官员脸色骤变,下意识地看向面色沉凝的谢清源,再看向端坐如山的楚念,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崔党几人更是面如死灰,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城下,短暂的死寂后,是火山爆发般的震动!
三千玄凰卫方阵,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唤醒!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有整齐划一、沉重如雷的顿枪之声!数千杆长枪枪尾重重顿在冻土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这是玄凰卫最高的敬意与最决绝的回应!每一个女兵挺直脊梁,目光灼灼地仰望着城门上那行大字,眼中翻涌着滚烫的泪光与无上的荣光!
边军将士、工匠、边民…短暂的惊愕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些饱经风霜、深知边关残酷的汉子们,用力地拍着巴掌,黝黑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激动;匠人们挥舞着手中的工具,发出粗犷的吆喝;妇人们抹着眼角,将懵懂的孩童高高举起,指向那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大字!
“愿天下巾帼,皆可执剑卫国!”
这十个字,如同燎原的星火,点燃了城下每一个人心中的热血!它与西山讲武堂正厅水晶罩前,那块同样镌刻着“执剑卫国”的墨玉碑文,隔空相望,遥相呼应!一道无形的桥梁,跨越了百年的风霜雨雪,将两代人的信念与守护,牢牢地连接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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