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昭武城·薪火门（2/2）
楚念缓缓站起身。喧嚣的声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耳膜，城下无数双炽热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一步步走到观礼台的最前方，走到谢清源身侧，走到那行青铜大字投下的、沉甸甸的阴影与光芒的交界处。
指尖，腰间的赤血甲残片传来灼热的温度，仿佛在共鸣，在呐喊。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穿透了欢呼的人群，穿透了高耸的城墙，再次投向雁回关的方向。师父…您看见了吗？您当年呕血立下的宏愿，念念…替您刻在了这座守护国门的雄城之上！它不再仅仅是讲武堂门楣上的信念，它成了边关永不陷落的铁律！成了后世女子可以昂首挺胸、仗剑而来的起点！
她深吸一口气，边塞凛冽的空气带着尘土和希望的味道涌入肺腑。她缓缓抬起右手，并非指向苍穹，而是平伸向前，掌心向上，如同托举着某种无形的、却重逾千钧的传承。
随着她的动作，城下震天的欢呼声浪奇迹般地、迅速地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她的手。
只见一名身着崭新玄凰卫制式轻甲、脸庞犹带稚气却眼神坚定的年轻女兵，在同伴们无声的鼓励目光中，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步伐沉稳地走出方阵。她正是当年在雁回关风雪中，被青鸟衔来《讲武堂训》残篇、被楚念以枪点地喝令“接剑”的那个女孩！此刻，她双手极其郑重地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盘中静静躺着一卷用暗黄色油布紧密包裹、边缘磨损严重的书册。
她一步步走到观礼台下，在楚念目光的注视下，单膝跪地，高高托举起手中的托盘。
楚念的目光落在托盘上，再缓缓移向城门上那行青铜大字。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风声，送入每一个屏息凝神之人的耳中：
“百年前，讲武堂初创，有训曰：‘执剑卫国，薪火永传。’”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的赤血甲残片，“此训，刻于西山，亦当铭于此城！然，守城之道，非仅凭一腔热血，更需砥志研思，知兵善战！”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肃立的玄凰卫，扫过那些脸庞黝黑的边军将士和工匠：“此卷，乃楚明昭侯亲笔所书《钩镰阵解·三才变式推演详注》手稿！其精髓，已在南疆黑石峡，‘凤点头’破敌之时，得见锋芒！今，将此卷，复刻百份！”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置于昭武城武备阁！凡我守城将士，无论男女，无论出身，皆可借阅研修！凡能于此卷中有所得，推陈出新，增益城防军备者，记功！擢升！此城，当为天下兵家之熔炉！为所有愿执剑卫国之巾帼，开一登堂入室之坦途！”
话音落下的瞬间，楚念沾着风尘的手，极其郑重地伸向托盘，轻轻拂过那暗黄色的油布包裹，仿佛拂过百年前那个在摇曳烛火下呕心沥血书写的身影。然后，她拿起包裹，并未打开，而是转过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将其亲手交到了跪于身前的年轻女兵手中。
“苏禾，” 楚念叫出了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接卷。入阁。此卷…亦是薪火。”
年轻女兵苏禾身体剧震，捧着托盘的双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水光。她用力地、深深地垂下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却异常坚定：“诺！卑职苏禾，誓死守护薪火！永传不熄！”
这一幕，如同百年前风雪雁回关的复刻。只是，地点从埋葬英魂的冰原，换成了守护生民的新城；交接的器物，从冰冷的枪尖，变成了承载智慧与传承的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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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的落成大典渐渐散去。金乌西坠，将昭武城巨大的轮廓拉长，投在辽阔而荒凉的冻土上，如同蛰伏的巨兽。城墙上点燃了第一排火把，橘红色的火焰在渐起的寒风中摇曳跳动，驱散着暮色带来的寒意与孤寂。
楚念拒绝了亲卫的跟随，独自一人沿着宽阔而空旷的、尚未完全铺设平整的城墙马道缓步而行。玄色的大氅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轮廓。脚下的青灰色条石冰冷坚硬，缝隙间还残留着新凿的痕迹和细微的石粉。她走得很慢，指尖拂过粗糙冰凉的墙垛，感受着这座新生巨城强健而沉默的脉搏。极目远眺，北方是无尽的荒原，在暮色中呈现出一种沉郁的苍茫；南方，是神都的方向，也是西山的方向。腰间那块赤血甲残片紧贴着肌肤，传递着恒久的冰凉，也牵动着心底最深处的思绪。
师父…城立起来了。您当年想为天下女子争的那条路，念念把它刻在了国门之上，也铺在了这坚实的城墙之后。可为何…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这塞外的风，呼啸而过，不留痕迹。您当年…立于无字碑前时，是否也是这般心境？前路已开，后继有人，却再无并肩同行者…
暮色四合，城墙上的风愈发凛冽刺骨。楚念拢了拢大氅，准备折返。就在她转身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城墙内侧下方，靠近新挖掘的、用于铺设地下引水陶管的巨大沟壑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那里，借着城墙上火把投下的微弱光芒，专注地查看着什么。
是乌雅。
当年那个在暖阁中因师父咳血昏迷而吓坏、匕首被折断的西戎小女孩，如今已是玄凰卫中一名干练的器械教习，负责新兵基础器械的维护与教授。她身形依旧娇小，裹在厚实的靛青色棉袍里，正拿着一柄特制的、带钩爪的短柄探杆，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沟壑底部刚刚显露出来的一处异常坚硬的土层。
楚念脚步微顿，无声地走了过去，停在沟壑边缘。
乌雅并未察觉，全神贯注。她手中的探杆尖端似乎勾住了土层下的什么东西，她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一点点地向上提拉。随着她的动作，一块包裹着坚硬黏土、形状不规则的物体被缓缓带出了土层。
“咦？” 乌雅发出一声轻呼，带着浓重的疑惑。她丢掉探杆，不顾泥土的污浊，用带着鹿皮手套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剥开包裹在外层的硬土块。
楚念的目光瞬间凝住！
泥土剥落，露出的并非石块，而是一段明显经过人工开凿、边缘规整的甬道穹顶！穹顶由与城墙同源的青灰色岩石砌成，但砌筑的手法明显更为古老粗糙，石缝间的粘合材料也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褐色，与新城使用的糯米石灰浆截然不同！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剥落的泥土中，随着乌雅的动作，一件细小的金属物件“叮当”一声掉落在沟底的碎石上，在火把光芒下反射出一点黯淡的、非铁非铜的幽光。
乌雅立刻捡起。那是一枚半弧形的、边缘带着尖锐断口的物件，仅有拇指指甲盖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深沉内敛的暗金色泽，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模糊的、刻划的痕迹。
乌雅凑近火把细看，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异常。她沾着泥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暗金的断片，眉头紧锁。
“教习？” 一名年轻的女兵学徒提着灯笼跑过来，看到沟底的情景也吓了一跳，“这是…地道？”
乌雅猛地回过神，抬头看向沟壑上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伫立在阴影中的楚念。她眼中掠过一丝惊惶，随即化为一种发现重大线索的急切，她举起手中那枚暗金断片，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主事！您看这个！还有这甬道…这绝不是我们新挖的！这粘合料…这石料开凿的痕迹…至少…有百年以上了！还有这枚断片…这材质…很像…”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楚念的目光已经死死钉在了她掌心那枚小小的暗金断片上！那熟悉的色泽，那温润中透着冰冷的质感…与她腰间虎符玉佩的暗金部分，如出一辙！
百年以上？暗金？甬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窜上楚念的脊背！她猛地抬眼，望向暮色中那座沉默的、刚刚落成的昭武城，再望向更北方那片沉入黑暗的荒原。师父…您当年在风雪中执意北顾，真的…只是为了再看一眼无字碑吗？这座城下…究竟还埋藏着多少惊天之秘？这枚断片…指向的又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