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赤甲映金殿(1/2)

养心殿的龙涎香浓得发苦,沉甸甸地压在萧珏的胸口。他半倚在明黄锦缎的引枕上,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摊在膝头明黄丝帕上的两件东西——那枚暗金咆哮的微缩虎符,和温润的羊脂白玉蟠龙佩。它们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冰冷的金属与微温的玉石紧贴着他的指腹,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感知。

“赤血铸甲,山河为凭;白圭无玷,生死同契。” 萧凛!楚明昭!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承袭自列祖列宗的帝王认知里。史书工笔煌煌,记载的是烈祖皇帝萧凛的赫赫武功,是护国女侯楚明昭的力挽狂澜,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可谁曾想,在这冰冷的金属与温润的白玉之间,在百年前那两双或执剑、或执笔的手镌刻下,埋藏的竟是如此惊心动魄、超越了纲常礼法的铁血盟誓?这“同契”二字,重逾千钧,砸碎了他所熟知的一切。崔相那“牝鸡司晨”、“祸乱朝纲”的诛心之论,此刻回想起来,竟显得如此可笑又刺耳。

“咳咳…” 胸腔里翻涌的腥甜再次上涌,被他强行压下,喉头滚动,咽下那股铁锈味。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殿内垂手侍立的宫人,落在肃立在龙榻不远处的瑞亲王萧宏和谢清源身上。

老王爷萧宏须发戟张,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嵌合的虎符玉佩,布满老年斑的脸颊肌肉抽搐着,握着腰间蟠龙金锏的手背青筋虬结,如同在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与一种被彻底愚弄的羞辱。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暴怒:“陛下!此物…此物来历蹊跷!定是伪造!楚明昭一介女流,纵有天大功勋,岂能与烈祖皇帝…‘同契’?!此乃大逆!玷污烈祖清名!玷污我萧氏皇族血脉!当…当立刻毁去此物!将那赤血甲…”

“王叔慎言!” 萧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竟压过了萧宏的咆哮。他沾着冷汗的手猛地攥紧了膝上的丝帕,连带着那嵌合的虎符玉佩也紧紧包裹在掌心,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却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此物…自赤血甲暗格取出,由朕随身玉佩嵌合…众目睽睽!如何伪造?烈祖手书…楚侯署名…笔迹印痕…岂是轻易能假?”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目光转向一旁静默如深潭的谢清源,“太傅…依您看?”

谢清源青袍素净,立于殿内煌煌灯火与压抑的阴影交界处,仿佛一株扎根于幽暗的古松。他深潭般的眼眸掠过萧珏手中紧攥之物,再缓缓抬起,望向殿外西山讲武堂的方向,沾着一点墨渍与暗褐血渍混杂污渍的袖口在死寂中微微拂动。

“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钟,带着勘破迷雾的沉重与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殿内每一寸紧绷的空气上,“此非伪造,亦非亵渎。此乃…山河见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暴怒未平的萧宏和脸色惨白的萧珏,最终落回那嵌合的虎符玉佩:“赤血铸甲,楚侯以血肉之躯,护佑大胤山河社稷,此为其‘凭’!白圭无玷,烈祖以帝王之尊,许下生死与共之誓,此为其‘契’!此盟,非儿女私情,乃国士无双之诺!是烈祖对楚侯擎天保驾之功的铭记,是对其超越性别之才的至公认可!更是…我大胤国祚得以绵延至今的…基石之一!”

“基石?” 萧宏的怒气被这石破天惊的解读噎了一下,旋即更盛,“荒谬!若以此论,那楚明昭生前所立讲武堂,所倡女子执剑…岂非皆成了奉烈祖遗命?她那‘以甲代棺’、‘永不设堂主’的悖逆遗命,也要写入我萧氏祖训不成?!”

“有何不可?” 谢清源的声音陡然转厉,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爆射出锐利如剑的光芒,直刺萧宏,“讲武堂为国立才,女子执剑卫我山河,有何悖逆?楚侯遗命,乃破千年师徒宗法之桎梏,开万世平等传承之先河!此等胸襟气魄,难道配不上烈祖‘生死同契’之誉?难道…配不上陛下一道明诏,使其心血所系,永固国法?!”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萧珏的心头。他攥着虎符玉佩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配不上?不!那风雪雁回关前,三万将士跪伏如山呼海啸般的“服了”,那黑石峡瘴雾中,沉寂二十载的“凤点头”撕开死亡缺口的惨烈…一幕幕画面,伴随着掌心虎符冰冷的触感,疯狂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认知。

“太傅…所言…” 萧珏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极是。”

“陛下!” 萧宏惊怒交加,还要再辩。

萧珏却猛地抬手止住了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近乎病态的潮红,眼神却在这一刻变得异常锐利,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后孤注一掷的决断。他将手中紧攥的丝帕和嵌合的虎符玉佩,缓缓推向龙榻边缘侍立的王德全。

“收好。” 他只吐出两个字,目光却死死盯着那两件象征惊世秘密的物件,“此乃…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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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蟠龙金柱撑起肃杀的穹顶,明黄的幔帐低垂,却压不住殿内汹涌的暗流。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百官按班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无数道目光如同隐形的箭矢,在御座、丹陛与殿中轮值主事楚念的位置之间来回穿梭,带着探究、惊疑、忌惮,以及冰冷的算计。

楚念立于武将班列前方,一身玄色云纹轮值主事服,肩佩玄凰银羽徽记。她身姿挺拔如标枪,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沉静得如同西山深潭的寒水,倒映着殿内煌煌的灯火与幢幢的人影。只有腰间束带上,那块被她指尖无意识摩挲得温润的赤血甲残片,泄露着一丝与这金殿格格不入的冰冷杀伐之气。她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文官班列之首,那道深陷眼窝投射过来的、如同毒蛇般阴冷黏腻的目光——崔琰。

“陛下,” 崔琰手持象牙笏板,踏前一步,紫袍玉带,气度沉凝,声音却带着一种精心打磨过的、令人脊背发寒的矜持,“臣,有本启奏。”他深陷的眼窝扫过楚念,如同掠过碍眼的尘埃,最终落在御座上面色依旧苍白的萧珏身上。

“讲。” 萧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绷。

“陛下明鉴,” 崔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近日,朝野上下,对西山讲武堂之制,对女子执戟从军一事,争议颇大。此制,虽有其渊源,然究其根本,乃护国女侯楚明昭生前权宜之计。女侯功勋彪炳,然其身后,此制弊端已显!”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殿内那些或点头或屏息的官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诛心的锋利:“其一,阴阳颠倒,乾坤失序!女子本应柔顺持家,相夫教子,此乃天地人伦之正道。令其披坚执锐,效命疆场,与凶悍士卒同食同寝,成何体统?长此以往,必致闺阁失守,风化沦丧,动摇国本!”

“其二,耗资靡费,得不偿失!讲武堂一应开支,兵器甲胄、粮饷军械,皆取自国库民脂。所训女子,论体魄气力,远逊男丁;论临阵搏杀,十不存一!以举国之力,养此无用之兵,实乃蠹国害民!南疆平叛,若非边军死战,岂能功成?玄凰卫纵有小胜,亦不过锦上添花,焉能抹杀其靡费之实?”

“其三,” 崔琰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冷,目光如毒针般刺向楚念,“此制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讲武堂自诩独立,轮值主事权柄过重,几如国中之国!楚念身为轮值主事,执掌兵训,却不受兵部辖制!此非特例,实乃制度之弊!若各地效仿,女子皆可自立门户,执戟卫所,则朝廷法度何在?纲常何在?此乃…取祸之道!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废止女子讲武之制,罢黜轮值主事,遣散女兵,以正视听,以固国本!”

“臣附议!” 礼部右侍郎孙廷立刻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崔相所言,字字珠玑!女子从军,实乃逆天而行!请陛下速速下旨,拨乱反正!”

“臣等附议!” 李弼等崔党官员齐声高呼,声浪汇聚,带着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向御座,也压向孤立于殿中的楚念。

殿内死寂。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楚念身上。瑞亲王萧宏脸色铁青,握着金锏的手微微颤抖,似在极力克制。武将班列中,一些与讲武堂有旧或曾受益于玄凰卫支援的老将,脸上露出愤懑之色,却慑于崔党势大,一时不敢轻易出言。

楚念依旧静立。玄色衣袍衬得她面容愈发冷肃。面对崔琰字字诛心的指控,面对那汹涌的恶意,她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唯有按在腰间佩剑剑柄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师父的赤血甲在讲武堂静默,那“生死同契”的虎符在皇帝手中紧攥,而这些人,却依旧在用最肮脏的言辞,妄图抹杀她留下的一切!一股冰冷的怒焰在她胸中无声燃烧,几乎要将血液冻结。她微微侧首,目光穿透殿门的缝隙,仿佛看到了西山之上,水晶罩中那道沉默的赤红身影。

就在这时——

“陛下,老臣…亦有本奏。” 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崔党制造的肃杀死寂。太子太傅谢清源,手持一份卷轴,缓缓从文官班列中踏出。他一身青袍,在满殿朱紫中显得格外素朴,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崔琰眉头一蹙,深陷的眼窝中闪过一丝阴鸷:“谢太傅?此乃论兵议制,太傅掌教化经义,恐…”

谢清源恍若未闻。他行至丹陛之下,对着御座上的萧珏深深一揖。然后,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展开了手中那份卷轴。

卷轴展开的瞬间,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刺鼻的、混合着陈旧墨香与铁锈血腥的气息,猛地弥漫开来!那纸张泛着沉暗的黄色,边缘多处破损焦黑,显然历经劫难。而上面书写的字迹,更是让所有看清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力透纸背!刚劲如刀劈斧凿!带着一种睥睨天下、不容置疑的磅礴气势!那字迹…赫然与赤血甲暗格中虎符上“萧凛”的署名,如出一辙!

“此乃,” 谢清源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殿梁灰尘簌簌落下,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烈祖皇帝萧凛陛下,于神武门焚城退敌、奠定大胤基业后三日,亲笔所书,并加盖传国玉玺之诏!”

他沾着墨渍与暗褐血渍污渍的袖口在展开的诏书旁拂动,声音带着一种勘破百年迷雾的沉重,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砸落:

“诏曰:朕观天下板荡,生民倒悬,女子亦受屠戮之惨,岂独男子有卫国之责乎?楚卿明昭,以巾帼之身,执干戈以卫社稷,其忠勇智略,冠绝三军!朕心甚慰,亦甚憾!憾天下女子,空有热血,囿于闺阁,不得执剑护其父母乡土!”

“着即:于神都西山,敕建讲武之堂!广纳天下有志女子,不论出身贵贱,授以武艺韬略,训以忠义节烈!学成考核优异者,授以军职,编入行伍,为国羽翼!此制,乃为国储才,为万世开太平之基!后世子孙,当恪守勿替!钦此——!”

轰——!!!

如同亿万道无声的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响!烈祖遗诏?!敕建讲武堂?!广纳女子授以武艺韬略,编入行伍?!

崔琰脸上的沉凝瞬间龟裂,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丝被彻底击穿的慌乱!孙廷、李弼等附议官员更是面无人色,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整个紫宸殿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谢清源沾血的袖袍在死寂中微微拂动,他缓缓抬起头,布满沧桑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脸色惨白的崔琰,再缓缓扫过那些惊骇欲绝的附议官员,最终落回御座之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告般的、无可辩驳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钉,狠狠楔入这金殿的基石:

“崔相方才所言‘权宜之计’、‘逆天而行’、‘取祸之道’…此诏在此!尔等…是在指斥烈祖皇帝…逆天?取祸?动摇国本?!”

“臣…臣…” 崔琰喉头滚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大逆”二字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竟一时语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身后的党羽更是噤若寒蝉,面如死灰。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向御座上的萧珏。他看着丹陛下状若疯虎、杀气腾腾的苏妙,看着地上那枚崩裂的金印,再看看脸色阴沉如水的崔琰和须发皆张的瑞王叔...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茫然让他小小的身体抖如筛糠,泪水混合着冷汗滚滚而下。

最终,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在苏妙那如同实质刀锋般的目光逼视下,小皇帝沾满泪水的稚嫩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破罐破摔般的决断,微弱地响起:

准...准苏将军...所奏...追封...及...入太庙...之礼...照...常...进...行...

萧珏沾着冷汗的手在宽大的龙袍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他缓缓站起身,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凛然。他的目光掠过崔琰惨白的脸,掠过殿中惊魂未定的百官,最终,落在了静立如松的楚念身上,也仿佛穿透了她,落在了百年前那道玄色的、伤痕累累的身影之上。

“谢太傅所呈烈祖遗诏,煌煌天宪,字字千钧!” 萧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大殿,压下了所有残余的窃窃私语,“女子执剑卫国,非权宜之计,乃烈祖钦定之国策!乃我大胤立国基石之一!百年来,讲武堂为国育才,功勋卓着!玄凰卫南征北战,血染疆场!此乃不容抹杀之铁证!”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力量,说出那个足以震动天下的决定。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卷早已备好的、明黄缎面的诏书,高高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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