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赤甲映金殿(2/2)
“朕,承烈祖遗志,顺天应人!着即:将‘女子经考核优异者,可入讲武堂习武修文,授军职,编入行伍,为国效力’之制,增补入《大胤律·兵制》!自即日起,此制永为定例!后世子孙,文武百官,当一体遵行,不得违逆!钦此——!”
“陛下圣明!” 谢清源第一个躬身,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陛下圣明!” 瑞亲王萧宏脸色变幻数次,最终看着萧珏手中那卷明黄的诏书和谢清源手中那份染血的烈祖遗诏,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单膝跪地,声音沉闷如雷。
紧接着,殿内忠于皇室的勋贵、部分武将、以及那些原本慑于崔党威势的官员,如同被无形的潮水推动,纷纷躬身,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紫宸殿,将崔党残余的窃窃私语彻底淹没!
崔琰僵硬地站在原地,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冰冷的黑洞,死死盯着萧珏手中那卷明黄的诏书,再看向谢清源手中那份力透纸背的烈祖遗诏,最后,目光怨毒地扫过依旧静立、仿佛这一切风暴皆与她无关的楚念。一股巨大的、功亏一篑的狂怒与深入骨髓的寒意攫住了他。他知道,大势已去。在烈祖遗诏和皇帝诏书的双重碾压下,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攻讦,瞬间土崩瓦解。他紫袍下的手死死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最终,在震耳欲聋的“圣明”声中,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的屈辱,深深地躬下了腰。
---
雁回关外。天地一片苍茫混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连绵起伏、如同巨龙脊背般的黑色山峦。凛冽的朔风卷着细密的雪沫,发出呜咽般的尖啸,疯狂地抽打着关隘斑驳厚重的玄黑色城墙。空气冷得如同实质的刀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割裂肺腑的剧痛。
关隘之外,那片被冰雪覆盖、曾浸透鲜血的巨大冰原上,此刻却矗立着一片沉默的、由钢铁与意志组成的靛青色森林。
三千玄凰卫,身着制式靛青轻甲,外罩御寒的玄色斗篷,如同三千尊冰冷的铁铸雕像,无声肃立于漫天狂舞的风雪之中。长枪如林,枪尖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没有喧嚣,没有鼓噪,只有沉重的呼吸化作一道道短暂的白雾,旋即被寒风撕碎。铁与血的肃杀之气,混合着刺骨的寒意与一种无言的悲怆,沉甸甸地弥漫在天地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们的目光,穿透层层风雪,聚焦在冰原中央,那座令人灵魂震颤的百丈玄冰无字巨碑之上!碑身深蓝透明,布满了无数刀劈斧凿、箭矢贯穿、烈焰灼烧留下的恐怖痕迹!无数熔铸其中的断刃残甲——破碎的玄铁札甲片、断裂的枪头矛尖、扭曲变形的护心镜——如同被冻结在时光琥珀中的死亡印记,在风雪晦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幽冷、惨烈、沉默到极致的杀伐之气!
在巨碑前方,距离碑体约十步之遥,静静矗立着一座稍小的、同样由深蓝玄冰雕琢而成的方形基座。基座之上,并非棺椁,而是那副赤红如血的残甲!甲胄被极其庄重地穿戴在特制的支架上,流线型的胸甲贴合着无形的躯体,蜂窝状的叠层甲片在冰雪与天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内敛而惨烈的暗红光泽,如同凝固的血液与不灭的火焰。左胸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裂痕,无声诉说着鹰愁涧的致命一箭。整副甲胄冰冷、沉重、残破,却散发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惨烈杀伐之气与无上的孤寂威严,如同一位身经百战、伤痕累累、最终归于永恒的战士,静静地守卫着身后那座熔铸了万千袍泽英魂的无字巨碑!
风雪更疾,卷起地上的积雪,在巨大的玄冰碑体和赤血残甲周围形成一片朦胧的白色漩涡,更添几分苍凉与亘古的肃穆。
楚念立于玄凰卫阵前,面对着无字碑与赤血甲。她并未披甲,只着一身素白的麻衣,外罩半旧的玄色大氅,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风雪扑打在她脸上,凝结成细小的冰晶,黏附在鬓角和眉梢。她手中紧握着那杆缠绕着暗红色布条的长枪——“惊凰”,枪尖斜指身侧冻土,如同定海神针。
她微微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眸穿透漫天风雪,倒映着那座沉默的巨碑,倒映着碑前那副赤红冰冷的战甲。指尖,那块紧贴着肌肤的赤血甲残片,传来冰凉的触感,仿佛与碑前的甲胄产生了跨越百年的共鸣。
“师父…” 心底无声的呼唤滚过,带着百年沉淀下的厚重孺慕、无尽的孤寂,以及…一丝尘埃落定后的释然。朝堂上的惊涛骇浪,紫宸殿中的唇枪舌剑,烈祖遗诏的煌煌天威,皇帝诏书的金口玉言…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座碑,这副甲,还有身后这片沉默的靛青色森林。
她缓缓抬起手,并非指向苍穹,而是将手中的“惊凰”长枪,枪尾重重顿入身下坚硬冰冷的冻土之中!发出一声沉闷而坚定的钝响!
“玄凰卫!”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被风雪撕扯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静力量,清晰地传入身后三千女兵的耳中,如同无形的号令:
“祭——袍泽!拜——楚侯!”
轰——!
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三千靛青色的钢铁之躯,动作整齐划一!玄铁护膝撞击冻土,发出沉闷如雷、连成一片的巨响!震得脚下的积雪簌簌跳动!
三千玄凰卫,面朝无字巨碑,面朝碑前赤血残甲,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伏低,带着无上的崇敬与深入骨髓的悲怆!风雪卷过她们低垂的头颅和挺直的脊梁,卷过那如林的枪尖,发出尖锐的呜咽。
楚念立于跪伏的军阵之前,背对着她们,面对着碑与甲。她没有跪。她的身影在风雪中挺立如孤峰,素白的麻衣与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翻卷,如同招展的战旗。
“师父…” 她沾着雪沫冰晶的唇,极其轻微地翕动,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您看见了吗?” 目光落在赤血胸甲那道狰狞的裂痕上,仿佛穿透了百年的风雪,看到了那个深陷锦被、咳血书写遗命的身影。“女子执剑,卫国守疆…今日…已入国法!您留下的路…念念…替您守住了!”
一股巨大的酸楚与释然交织着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却被刺骨的寒风瞬间冻结。唯有握着枪杆的手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风雪呼啸,卷过无字碑上无数冰冷的断刃残甲,卷过赤血残甲上凝固的暗褐血垢,卷过三千玄甲女兵低伏的脊背,也卷过楚念素白翻飞的衣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唯有朔风的呜咽是这片白色天地间永恒的祭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楚念沾满冰霜的睫羽微微颤动。她没有回头,却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军阵中,一股细微的波动传来。那是新卒难以抑制的紧张与激动。她缓缓抬起手,并未拔起顿入冻土的长枪,只是用那只沾着雪沫、冰冷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度,轻轻抚过“惊凰”冰冷光滑的枪身,最后停留在枪尖下方三寸之处——那里,缠绕的暗红色布条早已被岁月和无数次紧握磨砺得发白。
“执剑卫国的路…” 她的声音响起,依旧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风雪的屏障,清晰地送入身后每一个跪伏的女兵耳中,也仿佛在对着碑前那副赤血残甲低语,“…从来都不是坦途。风雪如刀,前路莫测,血与火…是唯一的薪柴。”
她微微侧身,目光如同实质的暖流,精准地落在一个跪在第二排、身体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年轻女兵身上。那女孩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脸庞冻得通红,紧握着枪杆的手指关节发白,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如同当年初入讲武堂的自己。楚念看着她,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个蜷缩在暖阁赤血甲旁、瑟瑟发抖喊着“冷”的小小身影。
“怕吗?” 楚念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并非质问,而是沉静如水的陈述。
那年轻女兵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沾着雪沫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大声回答“不怕”,却在对上楚念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黑白眼眸时,所有豪言壮语都堵在了喉咙口。最终,她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摇了摇头,眼眶却瞬间红了。
楚念覆盖着冰霜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理解与期许。
“师父当年说过,” 她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传承的力量,“真正的‘武’,并非只为杀人。手中的刀剑…若能永不出鞘…方为至境。”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副赤血残甲,仿佛在与那个早已消散的灵魂对话,“您的剑…念念…还有她们…会替您…握下去!让该出鞘时…锋芒毕露!让该归鞘时…山河无恙!”
话音落下的瞬间——
“唳——!”
一声清越悠长、穿透力极强的鸟鸣,陡然撕裂了风雪的呜咽,从无字碑林深处响起!
只见一道青翠如翡翠、拖着长长华丽尾羽的影子,如同划破混沌的流光,猛地从碑林间冲天而起!它灵巧地盘旋着,在漫天飞舞的雪沫中穿梭,青色的羽翼在晦暗天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晕,如同传说中象征祥瑞与传承的神鸟——青鸾!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异景象吸引!连跪伏的军阵都产生了一丝细微的骚动。
青鸟在无字碑和赤血残甲上空盘旋数周,清越的鸣叫如同天籁。蓦地,它俯冲而下,速度惊人!目标并非楚念,而是那个刚刚被楚念注视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的年轻新卒!
在女孩惊愕的目光中,青鸟轻盈地擦着她的肩头掠过!尖喙一张,一件东西飘飘悠悠,恰好落在了女孩因紧张而微微摊开的、冻得通红的手心里!
那东西轻飘飘的,是一角明显被撕裂的、泛黄发脆的旧纸。纸张边缘毛糙,显然年代久远。上面用一种极其复杂优美的方块文字,书写着几个残缺的字迹。旁边,还有用细密的墨笔以工整的英文添加的注释痕迹,依稀可辨:
“…训:…武…非…杀…止戈…为…武…薪火…永…传…”
正是百年前,楚明昭亲笔所书的《讲武堂训》残篇!不知何时,被何人带至海外,又不知如何,竟被这神异的青鸟衔回,跨越万里重洋,于此刻,落在这雁回关外风雪之中,一个初执剑的新卒掌心!
风雪在这一刻似乎凝滞了。
楚念的目光,从女孩掌心那片泛黄的残纸,缓缓移向那道在碑林风雪间再次振翅高飞、朝着更辽阔天际远去的青色流光。她覆盖着冰霜的脸上,那抹微弱的弧度终于清晰地绽开。她猛地抬手,拔起顿入冻土的长枪“惊凰”!枪尖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寒芒,直指苍穹!
“薪火——永传——!”
清叱声如同凤唳,撕裂风雪!
枪尖倏然下移,带着千钧之力,却又无比精准地,轻轻点在了那个捧着残纸、兀自处于巨大震撼与茫然中的年轻新卒身前,冰冷的冻土之上。
“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