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夜的红伞(2/2)
“赵队。”她的声音在雨声中依然清晰,“您看这个。”
屏幕上是红伞的特写。伞面是鲜艳的正红色,尼龙材质,在勘查灯的补光下反射出细腻的光泽。伞骨是金属的,收拢后长度约八十厘米。林溪放大照片,指着伞骨内侧靠近手柄的位置。
“这里有个出厂编号,刻得很浅。”她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但被雨水冲刷了一两个小时,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出前两位是‘ql’,应该是‘晴雨阁’品牌的缩写。后面的数字需要技术科用光谱增强处理。”
“晴雨阁?”赵栋重复这个陌生的名字。
“一个国产伞具品牌,定位中高端。”林溪显然已经做过功课,“一把伞售价在三百到八百不等,主要做线上销售和高端商超渠道。不是街边随便能买到的普通伞。”
赵栋接过相机,手指在触摸屏上滑动,翻看下一张照片。
那是月票的特写。
卡片被泡得发胀,塑封膜边缘开裂卷曲,像某种水生动物的皮肤。但印刷字迹依然清晰得诡异——正面印着这座城市的公交标志,下方是“公交月票”四个标准字体的大字,再下方是有效期:2021年6月15日。
背面空白。
没有姓名,没有照片,没有持有人的任何信息。只有公交公司的服务热线和几个注意事项的小字,也已经被水泡得有些模糊。
“三年前的过期月票。”林溪说,“保存得很完好,塑封膜应该是后来自己加封的——边缘处理得不太专业,有明显的裁切不齐。上面没有提取到指纹,雨水冲刷太彻底了。”
赵栋盯着那张月票。
2021年6月15日。
一个具体的日期,三年前。不是随意选择的道具,而是有明确指向的时间标记。凶手特意留下它,就像留下红伞一样,是一种宣告,一种标记,一种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密码。
“其他痕迹呢?”赵栋问,目光从相机屏幕移向黑暗的雨夜。
“雨水把一切都冲干净了。”林溪摇头,声音里带着无奈,“路面是柏油材质,积水深度超过五厘米,脚印、轮胎印、任何可能的微量物证,都被冲进下水道了。我们检查了附近三个下水道口,里面塞满了树叶、塑料袋和淤泥。就算有东西,现在也找不回来了。”
赵栋点燃第二支烟,这次他转过身,用身体挡住雨水。打火机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了几下才点燃烟草。他深吸一口,白雾在雨夜中明明灭灭,红色的光点倒映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
“凶手选在暴雨夜作案。”他缓缓说,像是在整理思绪,“利用路灯故障——我刚才问过先期勘查的同事,这段路的路灯今晚是第一次故障,电力公司说可能是雷击导致短路,但这也太巧了。凶器是无痕的冰锥,刺入后融化消失。现场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吐出一口烟,白雾瞬间被雨水打散,消失无踪。
“然后,他留下两样东西:一把昂贵的红伞,一张三年前的过期月票。”
林溪等着他继续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这不是随机杀人。”赵栋最后说,声音低沉而肯定,“是精准复仇。目标就是王强本人。凶手熟悉他的行踪——知道他今晚有酒局,知道他可能会步行去停车场,甚至知道他会在那个时间点经过这段路。整个作案过程冷静、精准、计划周密。每一个环节都计算过。”
“可是动机呢?”林溪问,擦去流进眼睛的雨水,“王强的社会关系我们还没开始排查,但如果是复仇,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冰锥、红伞、过期月票——这些元素太诡异了,不像普通的仇杀。”
“这就是凶手想告诉我们的。”赵栋掐灭烟蒂,烟头在积水中发出轻微的“嗤”声。他把烟蒂捡起来,装进证物袋——多年刑警生涯养成的习惯,不在现场留下任何个人物品。“他在讲故事。用伤口、用道具、用整个作案场景,讲一个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故事。而我们……”
他看向雨幕中的沿河路,看向那把刺眼的红伞,看向黑暗中模糊的便利店暖光。
“我们得先看懂道具,才能听懂故事。”
雨势稍微减弱了一些。
从倾盆大雨变成了密集的中雨,雨滴依旧连绵不断,但不再有那种摧毁一切的气势。积水开始缓慢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水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泡沫。
林溪推开便利店的门。
自动门滑开时发出轻微的“嘀”声,带出一股暖风,与室外的冷雨形成鲜明对比。她脱下雨衣帽,湿透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室内温暖的空气一烘,带来一阵闷热的不适感。她甩了甩头发,水珠飞溅在门口的地垫上。
店主张兰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穿着印有便利店logo的深蓝色polo衫,外面套了件灰色的开衫。她显然刚被从睡梦中叫醒,眼睛还有些浮肿,眼白里有细密的血丝。此刻她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折叠椅上,手里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速溶咖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杯的边缘。
“张女士,打扰了。”林溪出示证件,声音尽量温和,“我们是刑侦支队的,想跟您再了解一些情况。”
张兰点点头,放下纸杯。她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微微发白。“该说的我都跟刚才那位警官说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您放松。”林溪拉过一把塑料椅坐下,姿态尽量随意,“我们就随便聊聊。您说凌晨一点左右听到外面有酒瓶破碎声?”
“对……大概一点二十吧,我没看具体时间。”张兰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暴露了她的紧张,“雨太大了,那种‘哗哗’的声音一直响,像瀑布一样。但我确实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砰’的一声,很清脆,然后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水里的闷响。”
“您没出去看?”
“我……”张兰迟疑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我当时在理货。从仓库搬了几箱泡面出来,准备补到货架上。听到声音后,我走到门口,隔着玻璃往外看。雨太大了,路灯又灭了,只能隐约看到有个人躺在路边积水里。我以为是谁喝醉了摔倒了,本来想出去看看,但雨实在太大,我又是一个人看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明显的愧疚。手指绞得更紧了。
“理解。”林溪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笔,“您后来是什么时候报的警?”
“我又等了几分钟。”张兰说,语速加快,像是在辩解,“看那人一直没动,就觉得不对劲了。打了120,又打了110。然后我就一直守在门口,隔着玻璃看着,直到救护车和警车来。”
林溪环视店内。这是一家典型的社区便利店,面积约六十平米,货架排列整齐但略显拥挤。收银台背后是香烟柜和饮料冷藏柜,玻璃柜门上反射着店内日光灯苍白的光。墙上挂着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证,边框是廉价的塑料。角落里有张折叠桌,上面放着微波炉和关东煮机,机器已经关闭,但还残留着淡淡的汤料气味。
“店里有监控吗?”林溪问。
“有,但……”张兰起身,走到收银台后面,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老式显示器亮起,发出低沉的嗡鸣声。“你们自己看吧。雨太大,画面糊得厉害。”
监控屏幕被分成四个区域:收银台、店内货架、店门口、以及朝向沿河路的人行道。时间显示在屏幕右上角:2024年6月12日,01:15:32。
林溪俯身,盯着朝向人行道的那个画面。
暴雨如注。
监控摄像头隔着玻璃门拍摄,加上雨水在玻璃上不断流淌,整个画面像隔着一层流动的毛玻璃。只能勉强分辨出人影的轮廓,细节完全丢失,像是上世纪的老电影。
01:16:47,一个撑着黑色伞的人影从画面右侧进入——王强。他走路有些摇晃,左手似乎拎着东西。由于画面模糊,无法看清表情,只能从步态判断他处于醉酒状态。他缓慢地从画面中穿过,走向左侧,身影逐渐缩小。
01:17:03,另一个身影从画面左侧进入。
穿黑色雨衣,戴兜帽,右手握着一把长柄伞。雨衣款式普通,没有任何明显特征。兜帽压得很低,加上画面模糊,完全看不到脸。身高无法准确判断,但从与画面中路灯杆的对比来看,大约在170-175厘米之间。体态中等,不胖不瘦,没有任何能辨识的特征。
两个身影在画面中央接近。
擦肩而过。
过程不到三秒。
然后雨衣人继续向右走,很快消失在画面右侧边缘。王强继续向左走,走了大约五步——画面中,他忽然停下,身体摇晃,手中的东西掉落,然后整个人缓缓倒地,像一袋被抽去骨架的肉。
从擦肩而过的瞬间到倒地,间隔约十五秒。
林溪将画面倒回两个身影擦肩而过的瞬间,逐帧播放。
依旧模糊。
雨衣人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任何突兀之处。与王强擦肩时,两人之间留有约半米距离,雨衣人的右手——握伞的那只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动作幅度极小,在模糊画面中几乎无法察觉,可能只是正常的摆臂动作。
“能看清脸吗?”林溪问,眼睛依旧盯着屏幕。
张兰摇头,凑近了些:“这个摄像头本来就不高清,是几年前装的,平时也就防个偷窃。再加上雨太大,玻璃又脏……真要看清楚人脸,得走到店门口才行。但那个人……”她指着画面上的雨衣人,“他根本没靠近店门。”
林溪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监控提供的线索几乎为零——只能确认时间、基本动作,其他一无所获。
“他之前来过店里吗?”林溪忽然问。
张兰愣了一下,皱起眉头思考。几秒钟后,她点点头:“你这么一说……好像来过。”
“什么时候?”
“大概……一点左右?不对,更早一点。”张兰努力回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收银台桌面,“十二点半吧。我那时候刚换班,记得清楚。他进店里,在饮料柜前站了一会儿,拿了一瓶矿泉水,到收银台付款。全程没摘兜帽,我也没在意——下雨嘛,很多人都这样。”
“用什么付款?”
“现金。”张兰肯定地说,“给了十块钱,我找了他五块。他接过钱和矿泉水就走了,一句话都没说。连‘谢谢’都没说。”
“矿泉水是什么牌子?多大容量?”
“就是最普通的‘清泉’牌,550毫升装,三块钱一瓶。”张兰顿了顿,补充道,“我店里卖得最好的矿泉水。”
“瓶子呢?还在垃圾桶里吗?”
张兰走到收银台旁的垃圾桶,往里看了看。那是一个黑色的塑料垃圾桶,里面已经堆了大半桶垃圾:泡面盒、食品包装袋、用过的纸巾。她伸手翻了翻,摇摇头:“没了。晚上十一点清洁工来收过一次垃圾,应该一起收走了。”
林溪皱眉:“清洁工每天都这个时间来?”
“对,每天晚上十一点,雷打不动。”张兰说,“这片区就一个清洁工负责,他固定晚上十一点来收这条街上几家店的垃圾。”
时间卡得真准。林溪在笔记本上记下:凶手十二点半进店,用现金买水,清洁工十一点收走垃圾——就算瓶子上有指纹或dna,现在也找不到了。每一个环节都像是计算好的。
“他还有其他特征吗?”林溪继续问,“走路姿势、手部特征、哪怕一点异常的声音?”
张兰摇头,表情有些懊恼,像是责怪自己没注意到更多细节:“雨衣裹得严严实实,走路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手……他递钱的时候戴着手套,黑色的,像是那种普通的劳保手套,五金店十块钱一双的那种。声音嘛,他根本没说话,我问他‘就这个吗’,他点点头,连‘嗯’一声都没有。”
全副武装。林溪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个词。雨衣、兜帽、手套、现金。每一个选择都在刻意避开留下线索。这不是临时起意,是精心策划。
“关于这把伞。”林溪调出手机里红伞的照片,放大递给张兰看,“您见过这种伞吗?‘晴雨阁’品牌的。”
张兰接过手机,凑近屏幕仔细看。她的眉头越皱越紧,看了足足半分钟,才摇摇头:“没见过。我店里卖的都是三四十块的普通伞,最贵的也不到一百,晴雨两用,但质量一般。这种伞……”她指着屏幕,“一看就不便宜,伞骨是金属的,伞面材质也好,我们这种小便利店不会进货。”
“最近有没有见过有人用这种红伞?在这一带?”
“红伞倒是常见,下雨天用红伞的人不少。”张兰把手机还给林溪,认真想了想,“但这种款式、这种质量的……真没见过。不过这牌子我好像听说过,我女儿之前想买把好点的伞,上网看过,说这个牌子是国产里做得不错的,设计挺简约,但也不便宜,一把伞够买我店里十把了。”
林溪记下这些信息,合上笔记本。“监控录像我们需要拷贝一份回去分析。另外,如果想起任何细节,哪怕是最微小的异常,随时联系我们。”
“好、好的。”张兰连连点头,从收银台抽屉里找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是之前警员留下的。她紧紧攥在手里。
走出便利店,雨还在下。林溪重新穿上雨衣,帽檐压得很低。她站在屋檐下,看着勘查棚方向。周桐已经完成了初步尸检,尸体被装入黑色裹尸袋,正被两名穿着防护服的警员抬上运尸车。黑色的袋子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沉重。
红伞和月票作为关键证物,被分别装入透明的证物袋,由技术科警员小心翼翼地带走,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赵栋从勘查棚走出来,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肩膀。他点燃今晚的第三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白雾在雨中盘旋上升,然后消散。他就站在那里,看着运尸车关闭后门,看着警员收拾勘查设备,看着黄色警戒线在风中抖动。
“走访完了?”他没有回头,问走到身边的林溪。
“完了。”林溪说,“监控无用,证词无效。凶手十二点半进店买水,用现金,戴手套,没露脸。矿泉水瓶已经被清洁工收走。张兰不认识红伞品牌,也没见过有人用这种伞。”
赵栋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沉默地抽着烟,目光投向雨幕深处。
沿河路蜿蜒向前,消失在黑暗的转角。更远处,一栋七层高的建筑沉默矗立——恒信印务大楼。此刻整栋楼漆黑一片,像是沉睡的巨兽,只有四楼后勤室的窗户,透出一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灯光。那光太微弱,在雨夜中像是幻觉,时隐时现。
赵栋盯着那点光看了很久。
然后他掐灭烟蒂,扔进随身携带的证物袋。
“收队。”他说。
声音在雨声中很轻,但很清晰。
警车陆续发动,红蓝警灯再次亮起,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技术科的车先离开,接着是运尸车,最后是赵栋和林溪所在的警车。
车子缓缓驶离沿河路。
林溪透过车窗向后看。现场已经被清理,警戒线撤除,只留下湿漉漉的路面和那个曾经躺着一具尸体的位置。雨水还在下,冲刷着一切痕迹。很快,就连积水中的涟漪都会平静,仿佛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远处恒信印务大楼四楼那点微弱的灯光,还在雨夜中固执地亮着。
像一只眼睛。
在黑暗中静静注视。
注视着这场暴雨。
注视着那把消失的红伞。
注视着这个刚刚开始的故事。
车子转过街角,沿河路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雨还在下。
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