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夜的红伞(1/2)

雨声不是渐渐大起来的。

是炸开的。

仿佛整个夜空在2024年6月12日凌晨1点17分这一刻被撕开了口子,天河倒灌,亿万颗水珠以摧毁一切的气势砸向人间。老城区沿河路的柏油路面瞬间被白色的水雾笼罩,每一滴雨砸在地上都溅起半尺高的水花,连绵不绝,形成一片白茫茫的轰鸣。

路灯的光在暴雨中挣扎。

昏黄的光晕原本应该照亮蜿蜒的沿河路,此刻却被密集的雨幕切割成无数碎片。光柱中,雨滴以倾斜的角度疯狂坠落,像亿万根银针穿透黑夜。路两侧的梧桐树在狂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粗壮的枝干剧烈摇晃,巴掌大的叶片被风撕扯下来,混着雨水拍打在沿街老房子的墙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像某种生物在黑暗中用湿漉漉的手掌不停地拍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

紧接着,雷声炸响——不是遥远的闷雷,而是近在头顶的爆裂,震得人耳膜发麻。

就在雷声炸响的瞬间,沿河路那排本就昏暗的路灯,突然开始闪烁。

一下。

两下。

三下。

然后,彻底熄灭。

整条路陷入一片原始的黑暗。只有远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橱窗还透出暖黄色的光,但那光穿过层层雨幕后,已经变得模糊而虚弱,像是隔着一块厚毛玻璃看到的烛火,在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积水顺着路面低洼处奔流,汇聚成一条条浑浊的小河。塑料袋、枯叶、烟蒂、不知谁丢的传单,全都被水流裹挟着,打着旋儿冲向路边的下水道口。下水道已经来不及吞咽,黑色的水流从井盖缝隙中喷涌而出,整条路变成了浅滩。

就在这片黑暗与轰鸣中,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

王强撑着那把用了三年的黑色折叠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水里。伞骨在狂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雨水从伞面边缘倾泻而下,在他周围形成一道水帘。他的西装裤腿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冰凉的布料摩擦着脚踝。

他左手拎着半瓶白酒——五粮液,今晚酒局上没喝完的。瓶身上的标签被雨水泡得发软,边缘卷曲,金色的字迹晕开。酒液在瓶子里晃荡,混着从瓶口渗入的雨水。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莫回呀头——”

他扯着嗓子唱,声音刚出口就被雨声吞掉大半,只剩下破碎的音节在嘴边打转。四十二岁的建材公司老板,今晚刚签下一笔三百二十万的订单。酒桌上那些恭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什么“王总海量”、“王总爽快”、“以后全靠王总关照”。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这种被簇拥、被需要的感觉。所以他拒绝了代驾——停车场就在前面拐角,不过两百米距离,淋点雨算什么?男人嘛,总要有点豪气。

他又灌了一口酒。

冰凉的液体混着雨水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灼热。这让他感觉好些,驱散了雨夜独行的孤寂。他眯起眼睛,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前路。没了路灯,只能靠远处便利店那点微弱的光指引方向。脚下的积水越来越深,已经漫过鞋面,每次抬脚都能感到水流拖拽的力量。

风吹过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雨水砸在柏油路面蒸腾起的尘土味。王强打了个哆嗦,把伞往身前倾了倾。就在这时,他看见前方雨幕中,另一个身影正缓缓走来。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暴雨织成的白幕上逐渐显形。那人穿着一件黑色长款雨衣,材质看起来很厚实,雨水在表面形成连续的水膜,不断滑落。兜帽戴得很低,完全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下颌轮廓。右手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尖抵着地面,随着步伐在积水中划出一道道细小的涟漪。

那人的步伐很稳。

即使在这样狂暴的暴雨中,每一步都踏得精准而从容,不疾不徐,像是走在某个精心计算过的路径上。雨衣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黑色的布料在黑暗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强下意识往路边让了让。

虽然路面够宽,但深更半夜遇上陌生人,总归要留个心眼。他紧了紧手里的酒瓶,金属瓶盖硌着手心,带来些许真实的触感。两人的距离在雨幕中逐渐缩短。

十米。五米。三米。

雨水疯狂拍打着两把伞面,发出密集如战鼓般的声响。雷声在远处滚动,像巨兽压抑的低吼。梧桐树的枝叶在狂风中抽打着墙壁,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与雨声混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慌的白噪音。

两米。一米。

擦肩而过的瞬间,距离不足半米。

王强闻到了一股味道。

很淡,但清晰——消毒水的气味。不是医院那种刺鼻的氯味,而是更温和、更日常的那种,像是用稀释过的消毒液仔细擦拭过什么之后,残留在衣物上的淡淡气息。这味道与雨夜的土腥气格格不入,突兀得让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想转头看看。

可还没来得及动作,腰侧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感觉转瞬即逝。

像被蚊子叮咬,又像被路边伸出的枯枝刮到。痛感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没有打断他哼歌的节奏。王强只是下意识地“啧”了一声,腾出握酒瓶的手,隔着湿透的西装外套,揉了揉右侧腰部。

手指按上去的瞬间,触感有些异样——西装布料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破口,像是被什么尖细的东西刺穿了。但雨太大,手感被冰冷潮湿的布料模糊了,他没太在意。

雨衣人没有停留。

黑色长柄伞的伞尖继续划着水,沉稳的步伐踏破积水,朝着王强来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浓密的雨幕深处,连脚步声都被雨声吞没。

“神经病。”王强嘟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

他抬起左脚,踩进一个水洼。

积水漫过鞋面,冰凉的触感透过袜子传到皮肤。他皱了皱眉,抬起右脚,准备迈出下一步——

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

世界突然倾斜了。

路灯杆、梧桐树、远处便利店那团模糊的暖光,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耳边的雨声骤然远去,变成隔着厚重玻璃传来的模糊嗡鸣,像是溺水前最后听到的声音。手中的酒瓶变得无比沉重,手指一松,玻璃瓶坠入积水,发出沉闷的“咕咚”声,然后沉了下去,只在浑浊的水面上留下一串气泡。

紧接着,剧痛炸开。

不是腰侧那微弱的刺痛,而是从身体深处、从右侧肾脏位置爆发的撕裂性剧痛。像是有一把烧红的铁钎插进去,在里面疯狂搅动,把内脏绞成一团。王强的呼吸瞬间停滞,肺部像被抽空,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呃——”

他踉跄着扑向路边的墙壁。

湿滑的墙面长满青苔,根本无法提供支撑。手掌按在粗糙的砖面上,指甲刮过冰冷潮湿的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他试图稳住身体,但双腿已经不听使唤,膝盖一软,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倒。

黑色折叠伞压在身下,伞骨折断的脆响被雨声吞没。

王强仰面倒在积水里。

雨水疯狂砸在他的脸上、眼睛上、张开的嘴里。冰凉的液体灌进口腔,呛进气管,他想咳嗽,却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他想喊救命,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像破风箱漏气的声响,刚一出口就被暴雨砸碎。

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雨滴从无限高处坠落,密密麻麻,永无止境。雨水落入他的眼睛,又从眼角溢出,混着某种温热的液体——是眼泪吗?他不确定。意识正在迅速消散,像是有人正在把他灵魂的灯一盏一盏熄灭。

他的右手在积水中徒劳地抓挠,指尖触到了什么硬物。

一把伞。

不是他的黑色折叠伞,而是另一把伞——收拢的状态,静静靠在他的脚边。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那是鲜艳的红色,红得像凝固的血,在灰黑色的雨夜中刺眼得诡异。

王强的瞳孔开始扩散。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目光捕捉到了伞柄上挂着的东西——一张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卡片。塑封膜已经开裂翘起,边缘卷曲,但卡片上的印刷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公交月票

有效期至:2021年6月15日

雨水顺着卡片表面流淌,日期数字在水光中微微扭曲,像是在对他做最后的嘲笑。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雨还在下。

倾盆如注。

那把红伞静静立在王强脚边,鲜艳的色彩在黑暗中显得格格不入。雨水冲刷着伞面,顺着伞骨流淌,在伞尖处汇聚成细细的水流,滴入积水,漾开一圈圈涟漪。

远处的便利店暖光依旧模糊。

梧桐树的枝叶依旧在狂风中抽打墙壁。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辆警车划破雨幕驶入沿河路。

红蓝警灯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带,旋转的光束穿透密集的雨丝,在墙壁、树干、积水上投下变幻的光影。轮胎碾过积水,溅起扇形的水花,警车在距离现场二十米处停下,车门几乎同时推开。

几名穿着亮黄色反光雨衣的警员跳下车,动作迅速而训练有素。黄色警戒线从卷轴上被拉出,塑料警戒带在狂风中剧烈抖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与雨声混在一起。警戒线很快在尸体周围拉出一个不规则的矩形,将现场与外界隔绝。

“现场什么情况?”

刑侦支队队长赵栋推开车门,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膀。他四十七岁,方脸,下颌线条硬朗,即使隔着雨幕也能看出他眉宇间那道常年紧锁形成的深痕。他踏出车门,几乎本能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这是二十年刑警生涯养成的习惯,现场第一支烟,能帮助他迅速从混乱中找到秩序。

只是今晚的雨太大,烟刚点燃,雨水就打在烟蒂上,发出“嗤”的轻响。赵栋深吸一口,湿透的烟草味呛入肺叶,带来一丝辛辣的清醒。他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眼手中迅速被雨水浸透的香烟,随手扔进旁边的积水,烟头漂在水面上,冒出一缕微弱的白烟,转瞬即逝。

“死者王强,四十二岁,宏达建材公司老板。”先期抵达的现场警员递过初步报告,雨衣帽檐下是一张年轻而严肃的脸,“报案的是沿河路便利店老板张兰,说凌晨一点二十分左右听到外面有酒瓶破碎声,透过窗户看到有人倒在积水里,就打了120和110。救护车先到,确认已经死亡。”

赵栋接过报告,塑料封皮上已经沾满水珠。他用手抹了抹,目光扫过现场。

尸体仰面躺在积水里,距离路边墙壁约一米。黑色西装被水浸透后紧贴身体,勾勒出发福的腹部轮廓。脸朝上,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倒映着漆黑无星的夜空。雨水不断落入他的眼眶,又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混入地面的积水。

最刺眼的是那把红伞。

它就靠在死者右脚边,伞身完全收拢,金属伞尖插在积水中,伞柄朝上。即使在昏暗的雨夜里,那种红色依然鲜艳得不合时宜——不是暗红,不是枣红,而是正红,纯正得像是直接从颜料管里挤出来的颜色。在灰黑色的雨夜、黄色的警戒线、警灯变幻的光影中,这把红伞像舞台剧里刻意摆放的道具,突兀、扎眼,散发着某种不言而喻的仪式感。

“老周呢?”赵栋问,目光没有离开尸体。

“在那边。”警员指向路边临时搭建的勘查棚。

那是用绿色防水布匆匆搭起的简易棚子,四角用可伸缩的金属杆固定,棚顶中央已经因为积水而微微下陷,形成一个浅浅的凹陷。雨水从棚顶边缘滴落,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小水坑。棚下亮着强光勘查灯,刺眼的白光将一小片区域照得如同手术室般明亮,与周围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赵栋弯腰钻进勘查棚,雨水顺着雨衣帽檐滴落,在脚下的防水布上汇成一小滩。棚里空气闷热,带着雨水的潮湿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死亡的气味,混着雨夜的土腥。

法医周桐蹲在灯下。

他五十出头,头发花白,但蹲姿稳如磐石,整个人缩在白色防护服和透明面罩里,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助手举着勘查灯,调整角度,让光束精准聚焦在尸体腰侧——确切说,是右侧腰部,距离皮带扣约十厘米的位置。

周桐戴着乳胶手套的右手握着镊子,动作极其精细,像在修复一件珍贵文物。灯光下,可以清楚看到死者深色西装裤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破洞——针眼大小,周围布料纤维微微内卷。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在湿透的黑色西装上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怎么样?”赵栋蹲下身,雨水顺着他的后颈流进衣领,冰凉刺骨。

周桐没有抬头,镊子在伤口周围轻轻拨动。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略显沉闷,但每个字都清晰准确:“伤口直径0.8厘米。深度经初步探查,至少8厘米,精准刺入右侧肾脏。”

他将镊子尖端轻轻探入破洞,动作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移动。

“看这里。”周桐将灯光调得更近,几乎贴着布料,“创口边缘整齐,没有任何拖拽或撕裂痕迹。说明凶器是尖细的硬质物体,刺入后立即缩回,没有左右搅动,没有二次进出。”

赵栋凑得更近,几乎能闻到防护服外淡淡的消毒水味。在勘查灯的强光下,那个微小的破洞像一只黑色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发生在暴雨中的秘密。

“凶器呢?”赵栋问。

周桐直起身,摘下手套——乳胶手套表面已经沾满雨水和泥渍。他从勘查箱里取出新的换上,动作流畅,像是重复过千百遍的仪式。

“这就是问题。”他重新蹲下,用尺子测量伤口与身体各标志点的距离,助手在一旁快速记录,“伤口出血量极少,凝血速度快得反常。考虑到暴雨夜气温不足20c,我初步判断凶器是冰锥。”

“冰锥?”赵栋眉头紧锁。

“对。”周桐的声音没有波澜,纯粹是技术性陈述,“尖锐的冰锥刺入人体后,会因为体温迅速融化,融水混入血液和组织液,被暴雨冲刷后不留任何痕迹。凶器本身消失,只留下一个干净的创口。”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肤。

“但这需要极高的精准度。”周桐继续说,目光依旧专注在伤口上,“肾脏位于腹膜后间隙,前方有肋骨保护。要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隔着衣物,精准刺入肾脏,且深度刚好8厘米——浅一分无法造成快速致命伤,深一分可能刺穿其他脏器,留下更多内部出血痕迹。凶手对人体结构非常熟悉,手法极其冷静,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镊子轻轻拨开伤口边缘的一根纤维。

“而且大概率练习过。很多次。”

赵栋沉默了几秒,目光落在伤口上那个微小的破洞上。针眼大小。暴雨夜。冰锥。这组合让人不寒而栗——不是暴力宣泄式的杀戮,而是精准、克制、几乎带着某种外科手术般冷静的致命一击。

“死亡时间?”他问。

“初步判断在凌晨一点二十分到一点半之间,具体要等尸检。”周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膝盖,“不过从尸僵程度和体温来看,应该就在那个时间窗口。暴雨加速了体温流失,但基本可以确定。”

赵栋点点头,走出勘查棚。雨水立刻将他重新包裹,冰凉的触感让人清醒。他看向警戒线另一侧,一个年轻女警正举着相机,对着那把红伞和月票反复拍照。她浑身湿透,刘海紧贴额头,但手里的相机保护得严严实实,每次拍完立即盖上镜头盖。

“林溪。”赵栋喊了一声。

女警抬起头。林溪,二十六岁,刑侦支队最年轻的一线侦查员,入行三年,以细心和逻辑能力强着称。她小跑过来,雨水在她脚下溅开,从防水证物袋里取出相机,调出刚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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