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合的轨迹(1/2)

雨比二十三天前那场更大。

2024年7月5日凌晨0点30分,暴雨像无数根钢针从天穹直刺而下,砸在商业区高低错落的建筑物上,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星光巷——这条夹在两栋写字楼之间的狭窄通道——此刻已成了一条浑浊的河。

积水已经没过脚踝。

水是黑色的,混着从附近餐馆后厨冲出的油污、破碎的霓虹灯管碎片、被泡烂的传单纸屑。水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彩色油膜,折射着巷口商业街闪烁的霓虹灯光。红、蓝、绿、紫,各种颜色的光斑在水面扭曲、扩散、破碎,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又像是某种诡异的液体万花筒。

巷子两侧原本画满涂鸦的墙面,此刻正被雨水无情地冲刷。

“love & peace”的字母边缘,蓝色颜料正顺着砖缝流淌下来,滴入积水,晕开一片妖异的靛蓝。一个喷漆骷髅头的眼眶里,红色颜料像血泪一样蜿蜒而下,在墙上拖出长长的痕迹。雨水浸透了墙体,石灰剥落处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旧砖,整面墙看起来像一张正在融化、哭泣的脸。

废弃的绿色垃圾桶歪倒在巷子深处,桶盖半开着,里面塞满了发霉的纸箱。酸臭的气味从桶里飘出来,混着雨水的土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复合味道。偶尔有老鼠从纸箱堆里窜出,“噗通”一声跳进积水,溅起的水花在霓虹光下闪着短暂的光。

刘芳就是在这个时候拐进巷子的。

三十八岁的超市收银员,刚结束今晚的夜班。她撑着那把用了两年的透明塑料雨伞——伞面上印着超市的logo,边缘已经开裂,用透明胶带粗糙地粘着。雨太大,伞根本挡不住从侧面袭来的雨水,她的左肩已经湿透,浅蓝色的工作服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形状。

她左手拎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没吃完的夜班便当盒。右手拿着手机,白色的耳机线从手机插孔延伸出来,绕过手腕,塞进耳朵里。手机屏幕亮着,播放着一首舒缓的轻音乐——这是她每天夜班后的习惯,用音乐隔绝雨声,也隔绝深夜独行的不安。

耳机里传来钢琴的旋律,温柔而遥远。

刘芳低头看着脚下的积水,小心地选择落脚点。水太深了,看不清水下有什么,她不想踩到碎玻璃或者别的什么。帆布包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便当盒在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巷子很窄,只有两米宽。两侧的涂鸦墙在雨中显得格外压抑,那些流淌的颜料像是有生命般在墙上蠕动。她加快了脚步,鞋底踩进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水从鞋帮渗进去,袜子瞬间湿透,冰凉黏腻的触感让她皱起眉头。

就在她走到巷子中段时,前方雨幕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

黑色雨衣。

长款,材质厚实,雨水在表面形成连续的水膜。兜帽戴得很低,完全遮住了脸。右手握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尖抵着积水,随着步伐划开水面。

那人的步伐很稳。

即使在这样泥泞的积水里,每一步都踏得精准而从容,不疾不徐。雨衣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黑色的布料几乎与巷子的黑暗融为一体。

刘芳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

她摘下一只耳机,音乐声变小,雨声瞬间涌入耳膜。心跳莫名加快,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深夜、窄巷、陌生人——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总是让人不安。她想起同事说的,最近这一带不太平,让她下班尽量绕大路。但她已经走了三年这条近路,从来没出过事。而且今晚雨这么大,绕路要多走二十分钟。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多想。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缩短。

五米。三米。两米。

刘芳已经能看清雨衣的细节——面料是那种常见的防水涂层布,袖口有松紧带。黑色长柄伞的伞骨很粗,看起来质量不错。对方的身高大约一米七五,体型中等,没有任何特征能分辨性别。

她侧过身,尽量把身体贴在涂鸦墙上,想让出更多的空间。帆布包蹭到湿漉漉的墙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擦肩而过的瞬间,距离不足半米。

刘芳闻到一股味道——很淡,但清晰。消毒水的气味。和雨夜的土腥气、垃圾桶的酸臭味格格不入,突兀得让她愣了一下。

然后,腰侧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像被针扎了一下,又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猛地戳到。痛感转瞬即逝,短暂得让她以为是错觉。她下意识地皱眉,腾出拿手机的手,隔着湿透的工作服揉了揉右侧腰部。

手指按上去的瞬间,触感有些异样——布料上似乎有一个微小的破口。但雨太大,手感被冰冷潮湿的衣物模糊了。

雨衣人没有停留。

黑色长柄伞的伞尖继续划着水,沉稳的步伐踏破积水,朝着巷子另一端走去,很快消失在浓密的雨幕深处,连脚步声都被雨声吞没。

“走路不长眼……”刘芳低声嘟囔了一句,重新戴上耳机。

钢琴旋律再次包裹住她。

她继续往前走,帆布包在身侧晃动。腰侧的刺痛感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被雨水浸泡的冰冷感。她想着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把湿透的衣服换掉。明天是早班,七点就要到超市,得抓紧时间休息。

她抬起左脚,踩进一个水洼。

积水漫过脚踝,冰凉刺骨。她皱了皱眉,抬起右脚,准备迈出下一步——

剧痛毫无征兆地炸开。

不是刚才那微弱的刺痛,而是从身体深处、从右侧腰部爆发的撕裂性剧痛。像有一把烧红的刀子在肚子里搅动,把内脏绞成一团。刘芳的呼吸瞬间停滞,肺部像被抽空,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啊——”

手中的手机滑落。

白色的机身坠入积水,屏幕亮了一下,然后暗下去,沉入黑色的水中。帆布包也脱手了,掉进水里,便当盒从里面滚出来,塑料盖子弹开,剩饭剩菜漂在水面上。

刘芳踉跄着向前扑去。

透明雨伞从手中滑脱,被风吹着滚向墙角,伞骨折断的脆响被雨声吞没。她想抓住什么,手指在湿滑的涂鸦墙上徒劳地抓挠,指甲刮过粗糙的砖面,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白痕。

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

“噗通——”

身体砸进积水,溅起大片水花。黑色的污水灌进口鼻,呛进气管。她想咳嗽,想呼吸,想呼救,但剧痛已经吞噬了所有的力气。视野开始模糊、旋转,头顶那些扭曲的霓虹光斑在雨幕中扩散、融合,变成一片混乱的色彩。

意识正在迅速消散。

在最后一丝清醒即将消失时,她的余光瞥见脚边——

一把红伞。

收拢的状态,静静靠在她右脚边。鲜艳的红色在黑暗的巷子里刺眼得诡异,像是有人特意放在这里的。

伞柄上,挂着一张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卡片。

塑封膜已经开裂翘起,但印刷字迹依然清晰:

公交月票

有效期至:2021年6月15日

雨水顺着卡片表面流淌,日期数字在水光中微微扭曲。

然后,黑暗彻底降临。

雨还在下。

倾盆如注。

巷子深处的垃圾桶旁,一只老鼠从纸箱堆里探出头,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它看了看倒在积水中的身影,又看了看那把红伞,然后迅速缩回纸箱堆里,消失不见。

巷口,商业街的霓虹灯依旧闪烁。

红、蓝、绿、紫的光在雨幕中晕染开,像是这座城市永不愈合的伤口。

上午9点,市公交总公司第三分公司调度室。

房间不大,约三十平米,墙面几乎被各种图表覆盖。左侧是一整面城市公交路线图,彩色线条像血管般纵横交错,每个站点都用红色图钉标注。右侧是白班和夜班的排班表,密密麻麻的名字后面跟着时间和车号。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块白板,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满了夜班车辆的发车时间和到站情况,字迹潦草,有些地方已经被擦改过多次。

空气里弥漫着浓茶、香烟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吊扇在头顶缓慢转动,发出“嗡嗡”的声响,吹起的风勉强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李伟坐在调度台前。

四十五岁,瘦削,脸颊凹陷,眼窝深陷,黑眼圈几乎覆盖了整个下眼睑,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穿着公交公司的深蓝色短袖工装,外面套着一件橙黄色的反光背心,背心胸口处印着“安全调度”四个白字。左手放在桌面上,手背上一道烫伤疤痕格外显眼——疤痕呈暗红色,边缘不规则,像是多年前留下的旧伤。

他面前摆着一个掉漆的搪瓷杯,里面泡着浓得发黑的茶。茶杯边缘有褐色的茶渍,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他端起杯子,手微微颤抖,茶水在杯中晃动,差点洒出来。他抿了一口,烫得皱了皱眉,又把杯子放下。

赵栋和林溪坐在他对面。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旧木桌,桌面上摊着几份文件:李伟的值班记录复印件、星光巷周边的地图、以及几张放大的监控截图。截图是从巷口一家便利店外的摄像头调取的,时间显示是2024年7月5日凌晨0点40分。

画面中,一个穿着橙黄色反光背心的人撑着伞站在巷口。雨很大,画面模糊,但能辨认出那人的体型和衣着与李伟高度相似。他面朝巷子里看,似乎在观察什么,停留了大约一分钟,然后转身离开。

“李师傅。”赵栋推过其中一张截图,手指点在画面中的人影上,“7月5日凌晨0点40分,你出现在星光巷口。法医初步判断,受害者刘芳的死亡时间在0点30分到0点35分之间。也就是说,你在案发后不到十分钟,就到了现场附近。”

李伟又端起茶杯,这次他的手抖得更明显了。茶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水渍。他放下杯子,用袖子擦了擦嘴。

“我去检查32路公交的到站情况。”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卡着沙子,“星光巷口那个公交站,是32路夜班车的必经站点。那晚雨太大,我怕线路有问题,就过去看看。”

“凌晨0点40分,去检查公交到站?”林溪问,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清晰,“这个时间点,32路夜班车应该刚过那一站不久。你为什么不在调度室看监控,非要亲自去?”

李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监控……监控有时候不准。”他说,眼睛盯着桌面,“那一片的信号偶尔会断,尤其是下雨天。我怕车没到,或者出了什么故障,就去现场确认一下。这是我的工作职责。”

“你在那里停留了多久?”赵栋问。

“大概……五六分钟吧。我看了看站牌,又往巷子里望了望,没看到什么异常,就回来了。”李伟顿了顿,补充道,“雨太大,我很快就走了。”

林溪从文件夹里取出另一张照片,放在李伟面前。

那是红伞的特写——鲜艳的正红色,收拢的状态,伞柄上挂着过期的月票。照片是在现场勘查时拍的,即使在打印纸上,那种红色依然刺眼。

“这把伞,你见过吗?”林溪问。

李伟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瞳孔微微收缩。他盯着那把伞看了好几秒,然后缓缓摇头:“没见过。”

“真的没见过?”赵栋身体前倾,目光锐利,“我们搜查了你家,在你卧室的衣柜顶上,发现了十二把红伞。都是‘晴雨阁’品牌,和案发现场这把是同款。另外,在你书桌抽屉里,找到了二十七张过期公交月票,时间从2019年到2022年不等。”

李伟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的手指紧紧攥住茶杯,指节发白。手背上的烫伤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那些伞……”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是给晚班乘客备用的!有时候下雨,有乘客没带伞,我就借给他们用!月票……月票是我以前自己用的旧票,没舍得扔,就收起来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十二把红伞,都是同一品牌,同一款式。”林溪冷静地说,“每把伞的价格在三百元以上。你一个公交调度员,用自己工资买十二把这么贵的伞,专门借给素不相识的乘客?”

李伟猛地拍桌。

“砰!”

茶杯被震得跳起来,茶水泼出来大半,在桌面上蔓延开。旁边的调度员——一个年轻小伙子——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这边,不敢说话。

“你们凭什么怀疑我?!”李伟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睛发红,“就因为我家里有红伞?就因为我路过现场?我在这家公司干了十八年!十八年!从来没迟到早退,从来没出过事故!你们去问,去问所有人!我李伟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左手手背上的疤痕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

赵栋没有动,依旧平静地看着他。

“李师傅,冷静点。”他说,“我们只是在调查。你家里有和案发现场一模一样的红伞,有大量过期月票,又在案发时间出现在现场附近——这些是事实。我们需要你给出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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