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账本烧了,人才活了(2/2)

她喊

冻耳,劳绩一百零三!

冻耳的身体开始融化,像块化在太阳下的冰;她喊

老妇人,粥券作废!

老妇人的脸模糊成一片雪雾;她喊

心秤,哨长无绩!

心秤怀里的空襁褓地掉在地上。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台下无数双眼睛,黑洞洞的,像雪地里的狼窝。

文姑。

文娘被惊醒。

案头的油灯快灭了,半块黑雪饼压着张纸条。

饼上还沾着麦麸,带着点焦香——是冻耳的手艺,他总爱在饼里藏半颗枣核当记号。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像用树枝划的

我儿没吃过饱的。

文娘的手指抚过纸条上的折痕。

她想起那日在粥棚,冻耳捧着空碗的老母亲;想起心秤掌心的血;想起苏芽说人心的秤时,眼里的光。

苦声录档开启那日,静听屋的陶瓮在火塘边排了两溜。

百音婆是谷里最会做陶的老妇人,她在瓮口蒙了层羊肠膜,说能把声音在陶里。

苏芽亲自掀开门帘

有冤的,有苦的,夜里来,说给陶瓮听。

第一夜,静听屋的火没熄过。

有老匠拍着胸脯骂

我修了二十年谷墙,工牌被抢时,律算台说没记档不算

有孕妇捂着火盆哭

我大着肚子劈柴,棚子满了不让进,孩子动了胎气......

有小孤儿吸着鼻涕

我拾了五筐柴,被人抢去换饼,我不敢说......

陶瓮里的声音被百音婆用竹针刻成声纹,次日由心秤带人核查。

每查实一桩,她就在声契碑侧挂幅白幡。

七天后,白幡从碑顶垂到雪地上,风一吹,像一片落满雪的芦苇荡。

铁娘子站在碑前,用老茧摩挲着最底下的白幡。

那上面写着

王二牛,拾柴被夺,属实。

她突然笑了

原来我们看不见的痛,一直都在唱歌。

文娘是第八天出现在静听屋的。

她抱着算盘算筹,却没再拨珠子。

当听到老妇人哭粥券被泡烂就不给粥,我三天没吃东西时,她突然翻出旧档——果然,那日的记录被人用刀刮过,只留半行字

末等工,无绩。

算姑!文娘攥着旧档冲进律算台。

算姑正在擦算盘,手一抖,算盘摔在地上,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她的脸白得像雪,嘴唇直哆嗦:我......我不改,他们就说制度错了!

可错的是人,不是格子啊!

苏芽没说话。

她命算姑每日跟着平权哨巡查。

第七夜,算姑蹲在冻耳家门外。

透过结霜的窗纸,她看见冻耳用冻裂的手给小女儿编草鞋,嘴里哼着:冬宝,爹给你攒心绩了......

黎明时,算姑撕了所有手稿。

她把算盘拆成木片,扔进灶膛。

火星溅在她脸上,她突然笑了:我算得出工,算不出疼。

焚账礼设在温墨炉前。

苏芽捧着一摞铁券,旧册上的字迹被雪水浸得模糊。

她把铁券投入火中,火舌地窜起半人高:从今往后,记工不记等,录事不录恨!

文娘站在她旁边。

她摸出怀里最后一只算筹——那是她最珍爱的湘妃竹算筹,刻着二字。

她看了眼声契碑前的白幡,看了眼心秤怀里抱着的婴孩,然后把算筹轻轻放进火里。

你说得对......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声音轻得像雪,人不是数字,是能疼、能哭、能互相背着走路的东西。

谷外的雪地里,一道身影正踩着深雪往谷口走。

他怀里抱着本泛黄的旧书,封皮上的字被雪水洇得模糊,却仍能辨出:旧律补遗......献给记得名字的人。

北风卷着雪粒扑来,那人的脚步顿了顿。

他抬头望向谷墙上新挂的平权哨木牌,木牌在风里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响——像极了谷里那些刻着名字的木牌,正在应和着什么,应和着雪底下,正在发芽的,最暖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