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歌还没唱完,人先认了(2/2)
火镰擦出的火星落在旧名册上。
火焰腾起时,苏芽看见纸页上的名字在火里跳动:
李招娣张铁柱王大栓......像一群要飞上天的黑蝴蝶。
字瘤公跪在火边,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念诵: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张铁柱,北河村,会打铁;王大栓,南阳坡,田边两棵老槐树......
燕迟铺开新竹册,蘸了松烟墨,跟着念诵抄写。
他的笔尖悬在王大栓三个字上方,突然顿住,又在旁边添了行小字:
乳名狗剩,其子虎娃,七岁溺亡。
火光照着名婆的脸。
她闭着眼,嘴角还挂着笑,像听见了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名字,正从火里重生。
哑歌的歌声越来越响。
不知何时,安置区的流民都围在草棚外,手里举着松枝、火把,还有用草绳串起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各自的小名、外号。
王招弟举着块桦树皮,上面用炭笔写着
王招娣,阿爹唤小甜饼
白唤子挤在人群最前面。
他手里没拿黄符,而是攥着块碎陶片,正往新竹册上拓名字。
见苏芽看过来,他挠了挠头
我......我小时候,我娘总喊我小铜铃。能记上吗?
苏芽点头。
燕迟在竹册上写下白唤子,乳名小铜铃,又抬头问
:你娘还在世?
白唤子的喉结动了动:
没了。但......
他望着火里的旧名册,
她要是知道我在记名字,该高兴的。
火势渐弱时,字瘤公捡起半片未燃尽的纸页。
上面的王大栓只剩个字,他小心地贴在新竹册的页脚
留个根,往后要是记错了,还能对一对。
苏芽摸出声录膜,将字瘤公的念诵、哑歌的童谣,还有人群里此起彼伏的我叫......我娘喊我......都刻了进去。
膜上的纹路像河流,载着无数名字奔涌向前。
名婆说得对。
她望着新竹册上渐满的字迹
记名字不是记符号,是记活过的证据。
她转头看向燕迟,明日律使队出发时,除了收乡谣,还要收三样东西:每个流民的小名、最亲的人怎么唤他、以及......她指了指哑歌心口的蓝布,一件带着旧日子气味的物件。
气味?燕迟挑眉。
苏芽想起王伯闻到艾草烟时突然清醒的模样,
雪瘴能遮眼、蒙耳、噬名,可气味不会骗人。蓝布上有哑歌娘的皂角香,艾草有药香,烤薯有烟火香......这些气味能钩住回忆,比声录膜还管用。
她蹲下身,从名婆怀里取出最后一样东西——是块褪色的红布,上面用金线绣着二字。这是我当守册人的凭证。名婆临终前塞给她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现在传给你。
苏芽将红布系在腰间。火光照着布上的金线,像一道不灭的光。
远处传来铜钟的轰鸣。
律使队新制的铜钟被架在石台上,钟身的姓名在火光里闪烁。
王招弟踮脚挂上小甜饼的木牌,木牌撞在钟身上,发出清亮的响。
月亮出来亮堂堂......
歌声又响起来。
这次不只是哑歌,不只是安置区,连律使队的马夫、守夜的护卫,甚至白唤子都跟着哼。
雪瘴不知何时彻底退了,天空露出星子,像撒了一把碎银。
苏芽望着人群,望着新竹册,望着声录膜上跳动的纹路。
她突然明白,名婆说的从来不是守几个字。
那是守着每个流民心里的灯,守着旧日子里的暖,守着哪怕世界冻成冰,总有人记得你是谁你从哪来的底气。
记好了。
她对燕迟说
往后北行谷的律文里要加一条:凡入谷者,必报姓名、乳名、故土风物;凡离谷者,必留一物、一记、一声乡谣。
她摸了摸腰间的红布,这不是规矩,是......
是活着的根。燕迟替她说完。
夜更深了。
名婆的草棚里,新竹册的墨迹未干,旧名册的灰烬还暖着。
字瘤公靠着草垫打盹,嘴里还在嘟囔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
哑歌蜷在他脚边,蓝布上的皂角香混着艾草味,漫进每一页名册。
苏芽走出草棚。
寒风卷着歌声扑来,她却觉得暖。
抬头望去,星子下的北行谷像座发光的岛,岛上的每盏灯、每个名字、每段乡谣,都在告诉这冰天雪地——
我们记得。
所以,我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