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武昌夜读(2/2)

候车大厅的人渐渐少了,西边的座椅区只剩下几个裹着大衣打盹的旅客。杨致远往杯里倒了点热水,水汽氤氲着爬上镜片,模糊了书页上的字。他想起父亲以前读《红楼梦》,读到刘姥姥救巧姐那回,总会用烟杆戳戳书,说“你看这老太婆,关键时候比谁都狠”。那时候他听不懂,只觉得刘姥姥是念着旧情,现在握着这本沾过父亲烟斗汁的书,才明白父亲说的“狠”是什么——是闯过关的人特有的韧,是藏在“善”背后的“锐”,也是曹雪芹没明说的警示:和平年代的“敌人”,从来不会举着旗子来,更多时候是披着“亲戚”“朋友”的外衣,藏在日常的琐碎里。就像爷爷说的,“看好自己”不是小题大做,是记住历史的教训。

他又翻到第一百一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刘姥姥带着巧姐从乡下回来,对着贾府的残垣断壁叹气。以前觉得这是“善有善报”的圆满,现在再读,却想起“车轱辘”说的:“刘姥姥救巧姐,不是慈悲,是把‘江南’的根,带到了东北。”杨致远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书脊上那点褐色的烟斗汁——那是父亲多年前抽烟时蹭上的,当时或许觉得是污渍,现在却像父亲和爷爷共同留下的注解:《红楼梦》里的隐喻,从来都不只是书里的故事;爷爷说的“斗争”,也从来不是过时的唠叨。那些藏在文字里的“敌”,那些刻在历史里的“痛”,只是在和平年代换了一种形式存在,等着后人用清醒的眼睛去发现。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武昌站的霓虹灯牌亮了起来,“武昌”两个红色的大字映在玻璃上,和大厅里的暖光叠在一起,像一幅模糊的画。杨致远合上书,把脸贴在冰凉的书页上,仿佛能摸到父亲和爷爷当年说话时的温度。他想起“车轱辘”的视频最后说:“隐喻是给懂的人看的,也是给后人留的警钟。”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父亲的烟盒、这本《红楼梦》,还有他刚从武汉古籍书店买的新书笺——他想把“不忘过往,警惕当下”八个字抄在书签上,夹在刘姥姥进大观园那一回里。或许以后再读,又会有新的懂法,但不管怎么懂,曹雪芹藏在字里行间的“警”,爷爷和父亲留下的“醒”,总不会变。

候车大厅的广播又响了,这次是他要坐的列车。杨致远把书放进包里,提起帆布包,慢慢走向检票口。经过大厅的窗户时,他抬头望了望外面的夜空,月亮很亮,洒在武昌站的站台上,像爷爷当年在火塘边拨出的光,也像父亲当年在院子里扫出的雪路。他摸出烟盒打开,凑到鼻尖闻了闻,淡淡的烟味里混着岁月的气息,忽然觉得爷爷和父亲都没有走,那些藏在《红楼梦》里的警示也没有走,它们都变成了夜里的光,陪着他,带着清醒的目光,走往后的路。

列车缓缓开动的时候,杨致远又翻开了《红楼梦》。车窗外的灯光一闪一闪,落在书页上,像父亲当年在煤油灯下拉长的影子,也像爷爷当年在火塘边跳动的火星。他读到刘姥姥说“我们屯里冬天能冻掉耳朵”,忽然想起明末关外的雪,想起“车轱辘”说的“从未远去的威胁”,更想起爷爷的叮嘱。原来不管是黛玉葬花里的血,还是刘姥姥身后的“敌”,不管是爷爷说的“阶级斗争”,还是父亲说的“字缝里的刀”,最终都藏在了这些文字和岁月里,等着每个读它的人,在某个瞬间,忽然懂了,忽然警醒——和平从不是放松警惕的理由,记住历史,看好自己,才是对过往最好的纪念,对当下最好的守护。而父亲留下的烟斗汁,就像书里的标点,在每一个想念的时刻,轻轻提醒他这份清醒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