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陈寿笔端:史简里的尘埃与未烬的星火(2/2)

书吏走后,他拿起《黄皓传》的竹简,上面写着“操弄威柄,终至亡国”,字字锋利。可写下这些字时,他眼前总浮现出另一个人——谯周。那位在成都力主降魏的光禄大夫,此刻在洛阳做着阳城亭侯,日子过得安稳。史书中该如何写他?是“审时度势”,还是“卖国求荣”?

他想起成都陷落前夜,谯周在朝堂上侃侃而谈:“若降魏,可保百姓无虞;若死战,不过玉石俱焚。”那时的他,站在朝臣末尾,看着谯周花白的胡须,忽然觉得一阵寒意——当“保全百姓”成了投降的借口,当“玉石俱焚”成了恐惧的托词,这个王朝的骨气,早就被磨没了。

最终,他在《谯周传》里写下:“刘氏无虞,一邦蒙赖,周之谋也。”却在末尾加了一句“周虽不用于世,而门人传其业甚众”——他不想褒奖,也不愿诋毁,只留一个模糊的影子,让后人自己去品。

雪停了。陈寿推开窗,冷冽的空气涌入,带着一丝清新。院墙外传来孩童的嬉笑,是几个蜀地来的移民子女,正在堆雪人,用树枝给雪人插了一顶纸糊的“汉”字帽。

他忽然想起南中的霍弋。上月收到旧部的书信,说南中七郡至今仍用“炎兴”年号,霍弋每日带着士兵在武侯祠前操练,夷汉百姓凑钱重修了破败的祠堂,香火比往日更盛。

还有吴地的陆抗。传闻他在西陵加固城防,把诸葛亮的《兵法》刻在城墙上,让士兵们日日诵读。江东的孩童,如今也会唱蜀地的《北伐歌》,虽不知其意,却唱得格外有力。

这些,史书中或许不会详写。史官的笔,总倾向于记录帝王将相的兴亡,却容易忽略那些散落民间的星火。

陈寿重新提笔,在《蜀书》的最后,加了一段“评曰”:

“蜀地险塞,沃野千里,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刘备因之,遂有三分。及禅嗣位,惑于阉竖,怠于政事,终至倾覆。然武侯遗泽,流于南中;姜伯约之忠,存于邙山。蜀人至今思之,非独感其智,盖念其心也。”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笔搁在砚台上,长长舒了口气。

窗外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远处的汉魏故城遗址,断墙残垣在阳光下沉默着,像在诉说着什么。

陈寿知道,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或许会被后人删减,或许会被曲解。但他还是想留下这些细节——诸葛亮案头的残卷,姜维甲胄上的伤疤,刘禅酒杯里的倒影,南中老妇衣襟里的泥土。

因为他明白,蜀国灭亡的根本原因,从不在这些文字里,而在这些细节背后的人心。

是诸葛亮“兴复汉室”的信念,曾点燃过人心;是刘禅“乐不思蜀”的麻木,曾冷却过人心;是黄皓、谯周之流的自私,曾蛀空过人心;而那些在绵竹战死的士兵,在南中坚守的将士,在洛阳偷偷祭拜的百姓,又在一点点焐热那些冷却的、被蛀空的人心。

历史的尘埃会掩埋王朝的废墟,却掩不住那些未烬的星火。

陈寿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将《蜀书》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收好。旁边的格子里,放着他尚未完成的《诸葛亮集》,收集了丞相的奏疏、书信、兵法,有的是从旧档里抄录的,有的是从老兵口中记下的,字迹密密麻麻,却透着一股执拗。

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

让那些关于“汉”的记忆,关于“坚守”的故事,能在史简之外,多留一些痕迹。让后人知道,蜀汉的灭亡,从来不是结束。那些在灭亡中显现的人心,那些在绝望里不肯熄灭的信念,才是历史最该记住的东西。

洛阳的雪又开始下了,轻柔地落在史官院的屋顶上,像一层薄薄的纱。陈寿望着窗外,忽然觉得,这雪再大,也盖不住那些藏在心底的热。

就像成都的芙蓉,明年春天,总会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