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故纸余音:史书之外的民心刻度(2/2)

有个老儒抱着一卷《出师表》的残本进来,颤巍巍地说:“武侯当年说‘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可他没算到,后来的人会把‘兵甲已足’当成‘无限征兵’的由头。”

“武侯也说‘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谯周接过残本,指尖拂过“疲弊”二字,“他知道蜀地底子薄,所以每次北伐都要休养生息几年,可后来的人,连让百姓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

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散落的文书在光里泛着黄,像一群沉默的证人。户籍册上减少的户数,征兵名册上重复出现的地名,粮税记录里越来越重的额度,军器监档案里越来越差的材质……这些枯燥的数字和文字,拼凑出的不是“后主昏庸”“黄皓误国”的简单答案,而是一个政权如何一步步耗尽民心的轨迹。

傍晚时分,谯周走出太学,看见街对面的酒肆里坐满了人。有个说书先生正在讲“邓艾偷渡阴平”,唾沫横飞地说“姜伯约如何兵败,诸葛瞻如何战死”。听书的百姓里,有蜀汉的老兵,有魏国的士兵,还有抱着孩子的如何,听到惊险处都跟着叹气,听到邓艾开仓放粮时又都松了口气。

“先生,您说这蜀国到底为啥亡了?”一个醉醺醺的汉子举着酒碗问。

说书先生拍了下醒木:“亡在天意!魏强蜀弱,本就该亡!”

可谯周看见,那个拾柴的老汉偷偷摇了摇头,低声对身边的人说:“啥天意?是折腾得太狠了。俺们村要是还有男人,也能去守绵竹,可村里最后一个男丁,去年就死在沓中了……”

汉子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进水里,周围的议论声忽然低了下去。有个老兵放下酒碗,说:“俺在姜维帐下待过,他是个好汉,可他不知道,弟兄们不是不想战,是饿得拉不动弓了。”

谯周站在街对面,看着酒肆里的灯火,忽然觉得史书上的“蜀亡”二字,实在太轻了。陈寿写《三国志》时,或许会分析地理、兵力、谋略的得失,可那些在户籍册上变成“绝户”的百姓,在征兵名册上被圈掉的名字,在粮税记录里挣扎的家庭,他们的生音,从来没被写进史书。

可正是这些没被写进史书的声音,才是衡量一个政权的真正刻度。当百姓提起“汉”字,想到的不是“兴复汉室”的荣光,而是征兵的官差、加税的文书、空了的米缸,这个王朝的根基,就已经被蛀空了。诸葛亮当年种下的“民心”,被后来的一次次折腾啃成了空壳,邓艾的奇袭不过是轻轻一推,那空壳就碎了。

夜深时,谯周回到家里,孙子正趴在桌上,用木炭在纸上画着什么。“爷爷,你看我画的粮仓。”孩子举着纸给他看,上面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粮囤,囤口冒着热气,旁边画着几个小人,手里都捧着碗。

“画得好。”谯周摸了摸孙子的头,忽然想,或许该让太学的诸生们,多看看这样的画。比起那些记载着兴亡的文书,孩子笔下的粮仓和饭碗,才是最该被记住的——因为所有的王朝,最终都要为这些东西负责。

窗外的月光照进屋里,落在桌上的文书残页上。那些关于征兵、粮税、军器的记录,在月光里渐渐模糊,倒像是化作了孩子画里的热气,氤氲着,提醒着后来人:所谓“兴亡”,从来不是故纸堆里的文字游戏,而是无数人能不能捧稳手里那碗饭的实在事。

这或许就是蜀国灭亡留给后世的最后启示——史书上的道理再深刻,都不如百姓碗里的饭实在。能让百姓捧稳饭碗的,就能站得住;让百姓空了饭碗的,终究会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