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青史余墨：陈寿笔端的叹息与掂量（1/2）

太康元年的春阳，透过洛阳西观的窗棂，在案头摊开的竹简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陈寿握着笔，狼毫浸在松烟墨里，迟迟没有落下。案上堆着的，是他耗尽十年心血搜集的蜀汉史料——有诸葛亮的《出师表》真迹，有姜维九伐中原的战报残卷，有刘禅降魏时的献玺清单，甚至还有几页南中老兵口述的杂记，边角都已被他摩挲得发卷。

“先生，该用膳了。”书童端着一碗糙米饭进来，见他仍对着竹简出神，忍不住轻声提醒。

陈寿“嗯”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那卷《后主传》的草稿。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蜀汉的观阁令史时，曾在成都的档案馆里，见过先帝刘备手写的《遗诏》，字里行间满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的恳切。可如今落笔写刘禅，他竟不知该如何措辞——是写他“耽于安乐，宠信宦官”，还是写他“临难苟安，轻弃宗祧”？

他放下笔，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泛黄的帛书。那是他从姜维旧部王二那里得来的，上面抄录着姜维临终前的言论，其中一句“臣死之日，必见汉灭”，墨迹洇透了帛面，像是未干的血。

十年前，王二拖着残腿来洛阳找刘禅，被拒之门外后，是陈寿把他接回了家。老兵在他这里住了三个月，每天都讲沓中屯田的艰辛，讲祁山厮杀的惨烈，讲姜维如何在寒夜里对着诸葛亮的画像落泪。“姜将军总说，”王二当时咳着痰，声音断断续续，“蜀汉的病，不在战场，在宫里……”

这句话，陈寿记了十年。

他当年在蜀汉为官时，就见过黄皓如何把持朝政。有一次，他因弹劾宦官被贬为仓曹史，在仓库里清点粮草，发现账册上的数字与实际库存差了三成——那些短缺的粮草，后来竟出现在黄皓的私宅里。他想上书揭发，却被恩师谯周拦住：“后生可畏，然大厦将倾，一木难支。”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恩师太过消极。如今写《三国志》，才渐渐明白谯周的无奈——当朝堂上下都在忙着钻营，当皇帝把“修宫殿”看得比“固边防”重，当连江油关的守军都能被随意调走，这样的王朝，就算没有邓艾偷渡阴平，也迟早会亡于其他缺口。

书童见他对着帛书发愣，又道：“先生，前几日司徒张华派人来问，《蜀书》何时能定稿。他说，陛下（指晋武帝司马炎）也等着看呢。”

陈寿转过身，眉头紧锁。司马炎想看《蜀书》，未必是真对蜀汉历史感兴趣。当年司马昭灭蜀后，曾命人搜集蜀汉的史料，无非是想证明“晋代魏，魏灭蜀”乃是“天命所归”。陈寿若写得太过直白，说蜀汉亡于君昏臣佞，恐怕会触怒司马炎——毕竟，西晋的朝堂上，也不乏像黄皓这样的奸佞。

可若曲臂逢迎，把蜀汉的灭亡归咎于“天命已尽”，他又对不起那些埋骨蜀地的忠魂，对不起王二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那句“先生要写实话啊”。

他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笔，蘸了蘸墨。目光扫过案上的史料：诸葛亮《后出师表》里“然不伐贼，王业亦亡”的焦虑；蒋琬、费祎“休养生息”却处处受制于宦官的无奈；姜维“九伐中原”却屡屡被粮草掣肘的挣扎；谯周《仇国论》里“处大国之旁，而无备御之心者，危亡之道也”的警示……

这些文字，像一块块拼图，渐渐在他眼前拼出蜀汉灭亡的全貌：那不是一场突然的崩塌，而是无数个“小恶”累积的结果——是刘禅在朝堂上对黄皓的纵容，是大臣们对贪腐的默许，是所有人都在“得过且过”中，亲手挖空了王朝的根基。

他忽然想起成都城里的那间铁匠铺。王二说，赵五在蜀汉灭亡后，依旧每天打铁，只是在铁器上刻了个小小的“汉”字。有魏兵看到，要砸他的铺子，赵五举着铁锤说：“铁是蜀地的铁，火是蜀地的火，我刻什么字，与你们何干？”

那股子藏在民间的韧劲，比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更让陈寿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