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青史余墨:陈寿笔端的叹息与掂量(2/2)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后主讳禅,字公嗣……宠信黄皓,朝政日非。终至邓艾偷渡阴平,兵临城下,遂降。”
写完这几句,他停了停,又添了一句:“然蜀之亡也,非独后主之过。自丞相亮殁,朝野无复有忧国忘身之士,贪鄙者进,忠直者退,天险虽在,人心已散,亡故必然。”
放下笔时,他手心已沁出冷汗。这样写,既点出了刘禅的昏庸,也指出了朝堂的整体溃烂,算是折中。可他知道,这仍未道尽全部——那些在沓中冻饿的士兵,那些在阴平被漠视的狱警,那些在成都街头哭泣的百姓,他们的声音,终究没能完全走进正史的字里行间。
傍晚时分,张华派人送来一箱蜀锦,说是司马炎的赏赐。陈寿看着那些绚烂的锦缎,忽然想起王二说的,黄皓曾用三车蜀锦贿赂魏将,只求保住自己的性命。而那些织锦的工匠,在蜀汉灭亡后,依旧在织,只是织出的锦缎上,再也没有了“汉”字纹样。
他让人把蜀锦退了回去,只留下一封信,说“史书当以实录为先,不敢受此重赏”。
夜深了,陈寿仍在灯下校勘史料。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下敲在寂静的夜里。他拿起那卷姜维言论的帛书,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忽然觉得,自己写《蜀书》,或许不只是为了给青史留一份记录,更是为了替那些无法开口的人说话——替诸葛亮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悲壮,替姜维说“生为汉臣,死为汉鬼”的执拗,替王二、赵五们说“汉魂不灭”的朴素信念。
他在《诸葛亮传》的末尾,写下“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然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看似公允,实则藏着惋惜——若不是蜀汉朝堂已烂,以诸葛亮的才能,何至于“出师未捷身先死”?
在《姜维传》里,他写“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可后面又补了一句“然国亡主辱,维仍欲死战,亦见其忠”——他终究不忍心,把这位孤臣写得太过不堪。
写到最后,他在《蜀书》的序里,写下这样一段话:“蜀地险塞,沃野千里,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及后主,暗弱无能,近小人,远贤臣,纲纪崩弛,民怨渐生。虽有武侯、伯约之辈竭力扶持,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悲夫!”
写完最后一个字,雄鸡已开始报晓。陈寿推开窗,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十年心血,终于落笔。他知道,这部《蜀书》或许会引来非议,或许会触怒权贵,但他问心无愧。
青史的笔墨,终究有限,无法记下所有的悲欢。但只要那些关键的叹息与掂量还在——记着谁在坚守,谁在沉沦,谁在剜心,谁在饮鸩——后世读史时,总能从字缝里,读出那个王朝灭亡的真正密码。
就像此刻窗棂间漏进的晨光,虽照不亮所有角落,却足以让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真相,显出几分轮廓。陈寿收起竹简,仿佛听见蜀地的风,穿过洛阳的街巷,带着沓中的雪,带着江油的尘,带着无数未说出口的故事,轻轻落在他的案头。
那是历史的余温,也是警示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