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不谋而合(2/2)
跳跃的火焰立刻贪婪地舔舐上来,纸张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片片带着红光的灰烬,无声飘落在案头的青铜蟠螭纹笔洗中,遇水即灭,只余一缕极淡的青烟和焦糊气息,很快也消散在空气里。
信的内容已悉数印入周瑜脑海,连同那方沉重的主公印带来的责任与机锋。
烛光在他沉静的眉眼间摇曳,方才阅读信件时的深思与权衡已然沉淀,转化为清晰如镜的策略与锋芒内敛的辞令。
他几乎没有过多犹豫,铺开一张素白信笺,取过那支常用的紫毫笔,在端砚中饱蘸浓墨,悬腕,落笔。
笔锋力透纸背,开篇第一行,便直截了当,清晰无误:
“东吴大都督、南郡太守周瑜,敬致益州别驾法正先生足下:”
他没有用任何虚饰的客套,直接亮明自己的身份与官职,表明了来意的正式。
略一停顿,墨迹微干。他继续写道,字迹依旧稳健:
“瑜,虽为江东凡士,常感时局动荡、贤才埋没之憾。
近闻益州之事,刘璋仁柔守户,然内不能抚士民之怨,外不能御张鲁之逼,政令弛废,赏罚昏聩。窃为巴蜀俊杰扼腕。
禽择良木而栖,人择佳友而伴,臣择明主而事,古之常理。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本高祖龙兴之基。奈何托付非人,致使明珠暗投,宝器蒙尘。法正先生高才,洞明时势,必有以教我。
瑜虽不才,然主公英明神武:
赤壁一炬,江陵再捷,南郡重生。非唯天幸,实赖人谋与众志!
东吴上下,君臣一心,将士用命,求贤若渴。
今冒昧致书,非敢妄议他州内政,实慕先生之名,惜先生之才,感时势之艰。
天下滔滔,何处可安放先生经纬之才、济世之志?
若蒙不弃,愿闻高论。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惟望珍重。
东吴周瑜 敬书”
通篇没有一句直接提及“合作”、“内应”或“取益州”,但字里行间,对刘璋的否定、对东吴优势与孙策雄心的展示、以及对法正个人才能的极度推崇和对其处境“埋没”的深切同情,无不昭然若揭。
最后那句“愿闻高论”,更是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与对话可能。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深思熟虑,确保语气在恭敬与傲然、感慨与试探之间取得绝佳的平衡。
良久,周瑜搁下笔,待墨迹彻底干透,才将信纸小心折好,装入信函之中,以蜡封口,郑重盖下了自己的两个官印:
“东吴大都督 周瑜”
“南郡太守 周瑜”
拿起这封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信,他起身,走出书房。
廊外春雨未歇,淅淅沥沥,空气湿冷。
来到后厅,方才那信使正与堂叔坐在一处喝茶,低声交谈着什么,大约是些沿途见闻。
见周瑜进来,两人立刻停下话语,站起身来。
信使尤其恭敬,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周瑜手中的信函上。
周瑜走到他面前,直接将信递了过去。
信使双手接过,触手只觉纸张微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立刻将其贴身收好,动作利落。
周瑜看了看窗外连绵的雨幕,声音平静无波:
“今夜雨势不小,赶路不便。你便在庐江驿馆歇息一晚,我会令人安排妥当食宿。”
信使垂首:“谢都督体恤。”
周瑜这才转入正题,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明日,待雨势稍歇,你我二人一同出发。”
信使微微一怔,抬头看向周瑜。
周瑜迎着他的目光,清晰说道:
“我需往南郡处理积压政务。而你——”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雨幕与关山,投向了遥远的西方:
“继续向西,绕过荆州,取道隐秘路径,前往益州中心——巴蜀之地。”
信使立刻会意,他上前半步,将声音压得极低,吐出了那个关键的名字:
“法正。”
周瑜微微颔首。
对方既然能被孙策选中执行此等密令,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机警干练,无需多言。
“去吧。”
周瑜最后说道,挥了挥手。
信使再次躬身,行礼后,悄然退下,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侧门的回廊中,去往驿馆安排好的住处。
堂叔在一旁默默听着,虽然不知具体内容,但从周瑜的神态和只言片语中,也感知到此事非同小可。他低声道:
“公瑾,此去南郡,路上也需小心,春寒雨滑。”
周瑜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向堂叔,神色缓和了些:
“堂叔放心,我自有分寸。家中夫人,还要劳您和曾叔多费心照看。”
“这是自然。” 堂叔郑重应下。
周瑜不再多言,转身,重新步入渐渐深浓的暮色与雨声之中。
……
周瑜回到卧房时,室内只点着一盏朦胧的纱灯,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房间。
小乔正半倚在床头,就着灯光,手里拿着一件缝制了一半的婴儿小衣,指尖轻柔地摩挲着细软的布料。
她肚子高高隆起,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圆润柔和。
听到脚步声,小乔抬起头,见是周瑜,眉眼弯弯:
“回来啦。”
周瑜解下微带湿气的外袍挂好,走到床边,顺势在床沿坐下,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略带疑惑地问道:
“夫人怎么孤身在此?孙小姐呢?没过来陪你吗?”
小乔放下手里的小衣服,掩嘴轻笑,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还说呢,你刚走没一会儿,石松就来了。也没进宅子,就在侧门那儿叩了叩,说是他打了几只肥嫩的野鸡和山兔,想请香儿……嗯,去‘指点’一下他的烧烤手艺。”
她揶揄一笑,继续道:
“你是没看见,香儿一听,那眼睛‘唰’就亮了,嘴上虽抱怨雨天出行不便,可动作却快得很,我这边话音还没落呢,她就已经抓起门边的油纸伞,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拦都拦不住。”
周瑜闻言,不由得也低低笑出声来。
他伸手,将小乔轻柔地揽入自己怀中,让她靠着自己更舒服些,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语气里带着了然的欣慰:
“看来,孙小姐心中的郁结,是真的解开了。夫人如今,可总算能放心了?”
小乔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令人安心的气息,满足地喟叹一声,点了点头:
“是啊,他们二人,一个勇敢炽烈,一个坚韧真诚,兜兜转转,历尽波折,如今总算心意相通,终成眷属了。看着香儿重新笑起来,我这心里,比什么都高兴。”
周瑜听着,手臂收紧了些,语气却带上了一丝幽怨,凑在她耳边低语:
“孙小姐如今心结解开,有人陪伴,自然是好。可前些日子,夫人你只顾着为她忧心、替她筹谋,日日与她在一处说话解闷,倒把我这个夫君冷落在一旁许久。如今她另觅良伴,夫人总该有空……多理理我了吧?”
小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控诉”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忍不住抬手轻轻掐了他胸口一下:
“你这人!都要当爹了,怎么还争风吃醋?难不成,以后等寻儿和音儿出世了,日夜啼哭需要照料,你也要跑来跟我埋怨,又说我只顾着照顾他们,冷落了你?”
周瑜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却将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气息,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占有欲和一本正经的“盘算”:
“不,夫人,等孩儿们出世,你不必过多操心劳累。喂奶、换尿布、哄睡、陪玩……这些琐事,届时我会学着亲自照料。”
他拇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语气认真得近乎霸道:
“而夫人你,只需要好好休养,并且……将你的注意力……放到我身上就好。”
小乔听着他这番“大言不惭”的话,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脸颊微微泛红,嗔道:
“你想得倒美!照你这么说,届时,孩儿们只跟你这个‘好爹爹’亲了,连我也要整天围着你转?你这人……心眼儿怎么这么多,怪不得、怪不得姐夫每次有难办的事情,都放心交给你去办,原来你竟这么会算计,哼!”
周瑜被她这番话逗得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悦耳。
他坦然承认:
“这不是算计,夫人,这叫‘智取’。兵书有云,‘上兵伐谋’,家事国事,道理相通。”
“好好好,智取,周都督最会智取了,连耍心眼儿都说得这么好听。”
小乔笑着摇头,忽然想起什么,眼神变得狡黠,仰头看着他:
“那你且说说,你这番‘智取’,用在你和姐夫的新谋划上了没?”
周瑜被她问得一愣。
小乔继续说道;
“这几日,我瞧你常常对着地图发呆,目光总在益州那一片流连,还对着里面的‘巴蜀’二字圈圈点点……”
小乔凑近,眯着眼问道:
“老实交代,你们俩,是不是又在打益州的主意了?”
周瑜没料到自己的小动作都被她看在眼里,微微一怔,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眼中却满是赞赏:
“夫人果然聪慧过人,明察秋毫。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被你猜到了。”
小乔见他承认,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彩,像是参与进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那是自然,我就知道,你前些日子去江东见姐夫,你们二人必定商议了一番大事。”
周瑜忽然兴致勃勃地问:
“那若是换做夫人你,面对益州这般地势险要、内部却又似乎不稳之地,你会如何谋划,将其拿下?”
小乔蹙起秀眉,认真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
“嗯……我虽不懂具体军务,但也常听你议论天下大势。益州……如今虽被那刘璋占着,但听说此人懦弱无能,赏罚不明,连近在咫尺的张鲁都对付不了,想必内部早已怨声载道,民心不稳。”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这样的地方,往往最不缺的,就是怀才不遇、急于施展抱负的有识之士。他们被困在刘璋手下,定然心中埋怨,渴望明主。”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语气也轻快起来:
“而我东吴,雄踞江东,北有大江,南有阔土,上有贤君,下有名将……”
说道“名将”二字,她特意将手抚上周瑜胸口,看着他:
“又新近连胜,士气正旺,名声在外。此时,若我们能暗中向那些不满刘璋的巴蜀才俊示好,表达赏识与招揽之意……若他们其中有人识时务,有意改换门庭,届时……”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瑜,双手比划了一个合围的手势,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
“由内到外,里应外合,同时发力,岂不是事半功倍,能更轻易地瓦解刘璋的统治?”
周瑜静静地听着,眼中的惊讶与欣赏越来越浓。
她这番话的核心思路——
策反关键人物,从内部突破——
竟与他同孙策反复推演后定下的、派遣密使联络法正等人的策略,不谋而合!
他心中震动,看着怀中这个平日里温婉柔顺、只专注于琴棋书画与家事的夫人,没想到她竟有如此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和战略眼光。
这份灵慧,远超他的预料。
他忍不住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深深一吻,语气里满是真诚的叹服与爱重:
“听乔谋士一番高论,深入浅出,直指要害。公瑾……受益良多,茅塞顿开。”
小乔被他这郑重其事的“表扬”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却仰起脸,飞快地在他线条优美的下巴上亲了一下,回应:
“嗯,过奖了,周都督。”
周瑜被她这调皮的模样彻底取悦,低低地笑出声,满腔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他伸手,宠溺地轻轻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柔声哄道:
“好了,我的谋士夫人,天色不早了,你如今身子重,最需休息。早些睡吧。”
说着,他小心地扶着她躺下,为她掖好被角,自己也脱去外衣,在她身边躺下,手臂依旧温柔地环着她。
窗外,夜雨不知何时已停,只余屋檐滴水,敲打出清脆而安宁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