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白纸黑墨(1/2)
庐江的早春,总带着一股缠绵的凉意,并非隆冬那般刺骨,却也无孔不入。
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苏醒的清新气息,但呼吸间仍能感到一丝清冷。
庭院的青石板湿漉漉的,墙角的老梅早已凋零,取而代之的是几丛嫩黄的迎春,怯生生地开着。
阳光穿透薄云,洒下些许暖意,却不足以驱散晨间的寒凉,需得添件夹衣才觉舒适。
距离周瑜离开庐江,已经过去了五日。
周宅内,日子如同门前潺潺的溪水,平静而规律地流淌着。
堂叔和曾叔照常打理着宅邸内外,洒扫庭院,清点用度。
堂叔偶尔会背着手,踱步到巷口的老槐树下,与几位旧邻闲话家常,说说今年的天气,或是回忆些陈年往事。
曾叔则大多时间待在厨房和仓库,琢磨着一日三餐,时而尝试些新的菜式,想让养胎的周夫人和有些闷闷不乐的孙小姐胃口好些。
阿吉已经彻底适应了私塾的生活。每日天不亮就起床,麻利地收拾好自己,背上鼓鼓囊囊的书囊,里面除了笔墨纸砚,往往还塞着曾叔偷偷放进去的点心。
散学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小乔跟前,眼睛亮晶晶地,背诵新学的《诗经》篇章,或请教《论语》里某句的含义,那股求知若渴的劲儿,让孕期容易疲惫的小乔也打起精神,耐心为他讲解。
而小乔自己的身子,变化更是明显。
孕期已近六个月,但因腹中是双生子的缘故,她的肚子隆起得格外显着,圆润如瓜,行动也愈发迟缓笨重,看上去竟与寻常即将临盆的孕妇相差无几。
她常常需要用手扶着后腰,才能舒缓那份沉坠感,夜里翻身也变得困难。
而最让人挂心的,是香儿。
她不似往日那般,像只精力无穷的雀鸟,整日盘算着出城跑马、狩猎,或是兴奋地跟小乔描述她又看中了哪匹好马、听闻了哪种新式兵器。
她安静了许多,笑容也少了。
偶尔独自出门,也是来去匆匆,不知去向,回来时常常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落寞,或是盯着某处出神。
那柄她曾爱不释手的佩剑,如今也只是静静地挂在墙上。
这日,天气总算放晴,久违的阳光带着实实在在的暖意,晒得人身上懒洋洋的。
阿吉早已踩着轻快的步子去了私塾,堂叔也乐呵呵地出门会友去了。曾叔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碌,似乎想试着做一道新学的、据说很补身子的鱼汤。
小乔刚刚皱着眉饮完一碗气味浓郁的安胎药,又含了颗蜜饯压住那苦味。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香儿的房间。
她记得,香儿用完早膳后,便一言不发地回了房,再没出来。
小乔轻轻叹了口气,撑着椅子扶手,有些吃力地慢慢站起身。
手习惯性地扶住后腰,她迈着缓慢而略显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缓缓朝着香儿的房间走去。
“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
房内,正坐在窗边,手肘撑着桌子,手指摩挲着佩剑上纹路的香儿,被这声响惊得一颤,回过神来。
“进。” 她应了一声。
门被缓缓推开,小乔扶着门框,探进身来。
香儿一见是她,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上前搀扶住她,嘴上却不忘习惯性地打趣:
“我的好小乔,你可慢着点!瞧你这肚子,圆鼓鼓的,跟揣了个大西瓜似的,我都怕你走不稳。”
小乔借着她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挪到桌旁的椅子上,终于慢慢坐下,长舒了一口气。
她一手依旧扶着腰,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高耸的腹部,语气里带着幸福与苦恼的抱怨:
“可不正是因为这圆滚滚的肚子!如今是哪儿也去不了,做什么都不方便,整日只能在这宅子里转悠,闷都要闷死了!”
香儿在她对面坐下,倒了杯温水递给她,挑眉笑道:
“你是想念周都督了吧?之前他在家时,你们二人关起门来,在房里腻歪上好几天也不见你喊闷。”
小乔被她直白的话说得脸微微一热,下意识地把脸扭向一旁,嘴硬道:
“我哪有……谁想他了……他不在,我乐得清静。”
“哎呦,还不想?”
香儿故意拉长了语调,眼中闪着促狭的光:
“这两日你抚琴时,那琴声里的思念啊,都快飘出周宅,传到江东去了!我虽不比你精通音律,可自小参加宴会,听也听会了几分。那曲调里的辗转反侧、望穿秋水,‘思念’这两个字,你就差没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小乔被她这番夸张又精准的调侃彻底逗乐,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颊绯红,又是羞赧又是无奈:
“好啦好啦!我的好香儿,你就别打趣我了!我承认,我承认还不成吗?我是想他了,行了吧?”
她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杯子抿了口水。
然后,她收敛了笑意,目光温柔而关切地投向香儿,话锋轻轻一转,声音放得更柔:
“我的事啊,也就这样了,左右不过是等着他忙完回来。香儿,现在……说说你自己吧。”
香儿一听,笑容僵在脸上,然后瞬间将头扭向一旁,目光投向窗外。
“我有什么好说的,”
她的声音平淡,却掩不住一丝颤音:
“左不过是,盼小乔你平安生产,帮你带带孩子,待孩子长大些后,我……”
她顿了一下:“……或是回江东,侍奉兄长嫂嫂,看着韶儿长大;或是……再次回到江陵,寻个依山傍水、没人认得我的地方,做一个……混迹江湖、逍遥自在的女豪杰罢了。”
她话说得极轻,却透出一种茫然的空洞。
小乔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伸出手,轻轻覆在香儿放在膝头。
“香儿,我是说……你与那城西的石老板,你们……好多日没见了吧?”
香儿的背脊几不可察地一僵。
小乔继续柔声道:
“这些日子,他总在这附近转悠,远远望着咱们宅门的方向。我与他……撞见过不少次了。阿吉有一次还特意跑过去问他是不是在等人。可每次他都是笨嘴拙舌地问‘尚香小姐她……近日可还安好?’”
她模仿着石松那憨直又焦急的语气,带着一丝怜惜。
“他还……托我约你好几次,想见一面,可你都回绝了。”
“香儿,你们二人,可是生了什么误会?或是说……你对他,心里头,是有了什么埋怨,才这般避而不见?”
香儿低着头,眼睑微微颤动着。半晌,她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委屈和赌气:“那个……呆子……”
小乔听出了这复杂情绪,心中明了。
她握着香儿的手微微用力,语气放缓:
“香儿,我虽不知除夕那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石老板那失魂落魄、日日守候的样子……我想,你们之间定是有了极深的误会。若是误会,便该见一面,说清楚才好。就算……”
“就算这误会……当真解不开,就算你对他死了心,也该见上一面,把话说清楚,让他……‘死个明白’吧?这般拖着,他煎熬,你心里……怕是也不见得好受。”
此话一出,香儿眼圈霎时红了,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让它们落下。她用力咬住下唇,将抽泣狠狠咽了回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
小乔见状,心疼不已,连忙伸出双臂,拉住香儿的手,语气满是怜惜:
“香儿……没事,不急,慢慢说。我在这儿,听着呢……”
这句话,瞬间冲垮了香儿最后的防线。
那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
“哇——”地一声,那积蓄了太久的伤痛与烦闷的痛苦终于全然释放。
她此刻就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可以尽情宣泄的孩子。
小乔的心都被这哭声揪紧了。
她毫不犹豫地松开手,转而张开双臂,将哭得浑身发抖的香儿轻轻揽入自己怀中。
一只手环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温柔地、有节奏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没事了,香儿,没事了……”
小乔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我知你心中委屈,比那三九天的冰还冷,比那黄连还苦……哭出来,就好了……”
于是香儿不再压抑,反手紧紧抱住小乔,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小乔柔软温暖的肩窝,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温度。
泪水迅速浸湿了小乔肩头的衣衫。
小乔抱着她,任由她宣泄,并不停地柔声安抚,偶尔用脸颊轻轻蹭蹭她的发顶,喃喃低语:
“香儿最好了,向来是敢爱敢恨、光明磊落的女子,天不怕地不怕,我最是崇拜了……那些让你伤心难过的人和事,都不配留着……”
窗外的阳光静静流淌,室内只剩下香儿的哭声,和小乔温柔的低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只为包容这一场迟来的、彻底的释放。
过了不知多久,香儿的哭声终于渐渐停歇,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小小的抽气声。
她慢慢从小乔怀里抬起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脸上泪痕交错,几缕发丝被泪水黏在颊边,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用手背抹了把脸,垂下眼,赌气似的、带着浓浓的鼻音咕哝道:
“你、你不许告诉别人我哭了……尤其是阿吉那小鬼,还有……还有那个呆子!”
那强装凶狠的模样,让小乔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怎会?”
小乔掏出一方干净的丝帕,轻柔地替她擦拭脸颊和眼角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
“再说了,我也曾这般抱着香儿哭过,那时听说公瑾在江陵中了箭伤,生死未卜……我哭得可比你还伤心呢,整个人几乎瘫在你身上,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你,不记得了吗?”
香儿闻言,愣了一愣,记忆被唤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珠。
“当然记得,”
香儿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却轻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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