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白纸黑墨(2/2)

“你一哭,那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怎么劝都劝不住,急坏我了,我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笨手笨脚地给你递帕子……”

见香儿的坏情绪终于缓缓退去,小乔稍稍松口气。

她拿着丝帕,动作无比轻柔地擦拭着香儿脸上未干的泪痕。

“那……”

小乔的声音压得极低,小心翼翼问道:

“香儿现在……可否告诉我,你们二人,到底有了什么误会?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这般难过,竟连见他一面都不肯了?”

香儿又抽泣了几下,深深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着自己衣袖的边缘。

空气安静了几息,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终于,香儿开了口,声音还是闷闷的:

“这些日子在庐江,我……看到小乔你和周都督,你们二人恩爱,琴瑟和鸣……”

她顿了顿,似乎需要积蓄勇气:

“你怀着身孕,他远在南郡,书信却从不间断,他人一得空便马不停蹄地回来看你。你们之间……那种感情,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我……我心中很是羡慕。”

她抬起手,飞快地用袖子蹭了一下眼睛,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认命:

“从江夏回来后,我曾以为,我这辈子,心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有什么男女之情,再也不会……奢望能遇到什么良人。那些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于我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甚至是……一场笑话。”

小乔的心被这些香儿的话刺痛,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却没有打断,只是用更加专注和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

“可直到那日……”

香儿说到这里,语气忽然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你知道的,就是那日,你陪我去城西武器铺子瞧瞧新鲜,我……我遇到了石松……”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遇到他,和他说话,我才知道……什么叫相见恨晚。”

香儿的目光有些飘远,似乎回到了那个炉火通明、火星飞溅的作坊:

“我们二人,竟有说不完的话题,聊不完的天。从百炼钢的纹路到刀剑重心的把握,从骑射的诀窍到布阵的妙想……”

“若抛开恼人的身世与世俗眼光,我觉得,他……他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他身强体壮,武艺根基扎实,胸中自有丘壑,并非是只知打铁的匠人;他和我一样,真心喜爱刀枪兵马,谈起锻造和武艺时,眼睛会发光……而且,他……他看似笨拙,实则细心,他……稳重,踏实,像……像山里的石头,又像炉子里烧得最透的那块铁。”

说到这里,香儿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她甜蜜与向往。

小乔听后心中窃喜,几乎要为她欢呼起来,语气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肯定:

“这不是很好吗?天作之合!我早就觉得你们二人般配得很!一个如火,一个似铁,正是相得益彰!我上次还给姐姐提起过呢!可你当时嘴硬,偏不承认……”

然而,香儿唇边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她深深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尽的遗憾与自我嘲弄。

“我原也是这么以为的。”

香儿的声音重新跌回谷底,比之前更加空洞:

“我以为……上天总算待我不薄,在给了我那样一场噩梦之后,终究肯补偿我一点点甜头。我以为事情就会这样顺利下去,我与他,或许……或许真能水到渠成……”

她的手指更用力地绞着衣袖,骨节白得吓人。

“可直到——除夕那夜,在山上,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让我在这不切实际的梦中瞬间清醒……”

香儿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她抬起头,看向小乔,眼中方才因回忆而亮起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化不开的落寞。

更让小乔心惊的是,那落寞深处,竟然还藏着一丝……自卑?

小乔从未在香儿眼中见过这样的情绪。

她的香儿,向来是江东最明媚的火焰,自信飞扬,勇敢无畏,天塌下来也敢用肩膀去扛,何曾有过这般将自己低到尘埃里的神色?

“什么话?” 小乔的心提了起来:“香儿,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香儿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锥:

“他提起,自己曾经……为刘备铸造过佩剑。”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小乔脸上霎时闪过一片透彻心扉的了然与沉重。

原来如此……

香儿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梦魇,眼神空洞,声音飘忽:

“他提起此事时,语气里……带着一种匠人的自豪……殊不知,那‘刘备’二字,连同那柄剑……却是我此生最痛、最想忘却、最想掩盖……却无论如何也愈合不住的伤疤……”

她抬起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肩胛下方——那处箭伤,即便在衣衫之下,似乎仍在隐隐作痛。

“香儿……”

小乔的心被狠狠攥紧,除了低唤她的名字,一时竟找不出更有力的言语。

千般安慰,在此刻这血淋淋的创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香儿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充满自嘲的苦笑:

“不过……他倒是提醒了我……”

“像我这样的人……”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磨出来:

“我这样的残躯、我这样被践踏过、折损过的……败花残柳,怎敢……怎敢再去奢望什么新的感情?怎配再去沾染他那样干净的人?”

“香儿!”

小乔猛地打断她,声音因急切和心痛而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你怎可如此自贬!我不许你这样说!”

然而,香儿的眼泪已经再一次无声地汹涌而出。

那深埋的自卑如同终于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掩藏。

她偏过头去,任由泪水滑入鬓角。

“我是经历过一次感情的人,成过一次亲的人。”

她的声音颤抖,带着令人心碎的自我贬低:

“是……是被伤透了身和心的人。从里到外,都脏了,都坏了……而他……”

她的眼前浮现出石松在炉火前专注打铁的侧影,那古铜色的皮肤上滚落的汗珠,还有那双炽热又干净的眼睛。

“他……那么纯粹,那么干净,像一张刚刚铺开、不染尘埃的白纸。他的世界,只有炉火、铁砧、锤声,我……”

“我就像那黑乎乎洗不掉的墨渍,只会……玷污了他,弄脏了那张纸。”

“香儿!”

小乔真的生气了,她用力抓住香儿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眼中是灼灼的火焰:

“我不许你再这样妄自菲薄!那些事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

“小乔,你别劝我了。”

香儿却只是疲惫地、固执地摇了摇头。

“我说的这些,不是气话,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这身伤是真的,那段过往是真的,我……不再是当初那个完整的、干净的、骄傲的孙尚香,这也是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做出了一个残忍的决定:

“若我二人再这样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以他那股实心眼的劲儿,只会让他越陷越深,到最后……伤的更重。倒不如……趁现在,由我先狠心斩断,让他……早日脱身,去寻一个清白简单、配得上他的好姑娘。”

“但你从未问过他的想法,不是吗?”

小乔急切地追问,试图抓住最后一点可能:

“你怎么知道他会在意这些?你怎么知道他会觉得是‘玷污’?”

“我怎敢问……”

香儿的声音低如蚊蚋,充满了畏缩:

“我怎敢让他知道……他爱慕的,是这样一副残破的躯壳,和一段如此不堪的过去?他若知道了……只怕会后悔,会觉得恶心,会……厌弃我。与其等到那时被他推开,不如我自己先走。”

“怎会!香儿!”

小乔又急又痛,几乎是喊了出来:

“你清醒一点!你可是东吴的郡主!孙伯符将军的妹妹!身份何等尊贵!这份尊荣,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他……他一个铁匠,若真能得你倾心,是他几世修来的造化,他感激珍惜还来不及,怎敢?怎会?”

然而,这番话却像触动了香儿心底另一根更敏感的弦。

“身份?”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的弧度满是讥诮:

“小乔,我孙尚香,何曾屑于用‘郡主’的身份去标榜自己,或是……去绑架任何人的感情?”

她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痛彻心扉后的清醒:

“若他因我是郡主而敬畏我、迁就我,或因我的身份而忽略其他,那这份感情,与我曾经经历过的、又有什么本质不同?不过是另一座牢笼罢了。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她看着小乔,眼神哀求,又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小乔,你别再劝我了。就让我……自己烂在这滩泥里吧。他……值得更好的。”

说完,她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缓缓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转过身,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小乔。

她的泪,砸在小乔无能为力的、揪痛的心上。

春日的阳光,明明那样暖,却照不亮香儿周身那层自我放逐的、冰冷的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