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融冰时刻(1/2)

腊月二十八,距年关只剩三天。

应天府的大街小巷已张灯结彩,贩夫走卒的叫卖声里都透着年节的喜气。可紫禁城内,气氛却凝重得反常。

御书房内,朱标盯着案上那份密报,已经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颤动。窗外不时传来远处爆竹的闷响——那是宫外百姓在试放年节的炮仗。可这喜庆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密报是蒋瓛一个时辰前呈上的,内容详实得令人心惊:

“胡濙,字源洁,浙江余姚人。建文二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靖难后辞官归乡,隐于四明山。然其虽不在朝,却门生故旧遍及江浙,常以‘讲学’为名集会,议论朝政。”

“永乐元年十一月,胡濙遣弟子王纶密赴曲阜,谒衍圣公孔讷。留三日,所谈不详。然王纶归浙后,胡濙即开始联络江浙士绅,草拟《清丈十弊疏》。”

“十二月,胡濙密会苏州大户沈、周、顾三家之主,商议‘联保抗丈’之事。苏州民变,实由此始。”

“又查,胡濙与朝中多人有书信往来。名单如下:礼部右侍郎陈迪、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志清、国子监祭酒胡俨……另,东宫侍讲张显宗,曾于上月收胡濙书信一封,内容未截获。”

朱标的目光在“张显宗”三个字上停留许久。

这个他亲自为儿子挑选的老师,这个他以为稳重可靠的儒臣,竟然也与胡濙有联系?

“陛下。”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蒋指挥使在外候旨,问陛下可有示下。”

朱标深吸一口气:“宣。”

蒋瓛快步进来,单膝跪地:“臣蒋瓛,参见陛下。”

“起来说话。”朱标指着密报,“这些,都查实了?”

“回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胡濙与朝臣往来的书信,臣已派人密取数封,字迹可对。苏州沈家家主沈文渊也已招供,承认受胡濙指使。”蒋瓛顿了顿,“只是……张显宗那封信,尚未查到实物。”

朱标沉默片刻:“张显宗与胡濙,是什么关系?”

“师生。”蒋瓛答得干脆,“张显宗中举前,曾在余姚求学,拜在胡濙门下。此事吏部档案有载。”

原来如此。朱标心中了然,却又生出新的疑惑——若张显宗真是胡濙的人,为何要提醒朱雄英注意“冰下之水”?为何要教导太子那些为君之道?

除非……他不是胡濙的人,或者说,不完全是的。

“陛下,”蒋瓛试探地问,“胡濙一案,是否……”

“你先退下。”朱标打断他,“容朕想想。”

蒋瓛躬身退出。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朱标拿起朱笔,在密报上悬停。只需落下,胡濙及其党羽就会入狱,这场针对新政的暗中串联就会瓦解。但代价是——朝堂震动,江南士林哗然,孔府很可能借机发难。

而不落的代价是——新政继续受阻,皇权威信受损,那些暗中观望的人会越发大胆。

该硬的时候,别犹豫。

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

朱标闭上眼,眼前浮现出许多画面:姚广孝在乌龙潭边垂钓的背影,邵永善在文华殿侃侃而谈的模样,徐辉祖离京前那忧虑的眼神……还有朱雄英,儿子那双过早懂事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太子时,父亲曾说过的一段话:

“标儿,你要记住:皇帝杀人,不是为杀人而杀人。杀一人而儆百人,可;杀百人而乱天下,不可。刀要出鞘,就要见血。但血要流得值。”

胡濙的血,值吗?

朱标睁开眼,眼中有了决断。

“来人。”

太监应声而入。

“传旨:第一,命锦衣卫即刻赴余姚,将胡濙‘请’来京城。记住,是‘请’,不是‘抓’。沿途不可怠慢,但也不能让他跑了。”

“第二,传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震直、刑部尚书郑赐、大理寺卿薛岩即刻进宫。”

“第三,”朱标顿了顿,“宣东宫侍讲张显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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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严震直、郑赐、薛岩三人匆匆赶到。三人面色凝重,显然已经猜到所为何事。

朱标没有绕弯子,直接将密报递给三人传阅。

看完后,严震直第一个开口:“陛下,胡濙串联士绅、煽动民变,罪证确凿,当严惩!”

郑赐却犹豫道:“严大人所言固然有理,但胡濙乃江南士林领袖,门生故旧遍天下。若贸然处置,恐激起士子不满……”

“郑尚书此言差矣!”严震直反驳,“正因他是领袖,才更该严惩!若不惩首恶,何以儆效尤?今日他敢煽动民变,明日就敢……”

“二位,”大理寺卿薛岩打断了争论,他是个精瘦的老者,说话慢条斯理,“依《大明律》,胡濙所为,确已触犯‘煽惑人心’‘聚众滋事’之条。但定罪之前,需过三司会审。臣建议,先将胡濙押解进京,审明案情,再作定夺。”

这话四平八稳,却是老成谋国之言。

朱标点点头:“薛卿所言极是。朕已命锦衣卫去‘请’胡濙。待他到京后,就由三司会审。但朕要提醒诸位——此案关乎新政推行,关乎朝局稳定,务必谨慎。”

三人齐声:“臣等明白。”

“还有一事。”朱标看向三人,“密报中提到,朝中有人与胡濙书信往来。名单在此,你们看看。”

他将另一张纸推过去。上面列了七八个名字,都是朝中官员。

严震直看完,倒吸一口凉气:“这……礼部、都察院、国子监……胡濙的手伸得够长的。”

“陛下,”郑赐小心地问,“这些人,是否一并查处?”

朱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们觉得呢?”

薛岩沉吟道:“陛下,依臣之见,当区分对待。若只是寻常书信往来,议论学问,倒也无妨。但若涉及朝政,参与串联,则需严查。”

“薛卿说得对。”朱标道,“这样,名单上的人,由都察院秘密调查。确有问题者,报朕定夺;若只是寻常往来,就不必追究了。”

这是网开一面,也是政治智慧——若一网打尽,朝堂必然震动;但若完全不查,又会助长歪风。

三人领命退下。

他们刚走,张显宗就到了。

这位东宫侍讲显然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官服穿得有些仓促,发冠也戴歪了。但他神色平静,进门后恭敬行礼:“臣张显宗,参见陛下。”

朱标没有让他起身,而是盯着他看了许久。

烛火噼啪作响,时间一点点流逝。

终于,朱标开口:“显宗,你可知朕为何深夜召你?”

“臣不知。”

“不知?”朱标拿起那份密报,轻轻放在案上,“蒋瓛查到,你与胡濙有书信往来。”

张显宗身体微微一震,但很快恢复平静:“回陛下,确有此事。胡濙是臣的老师,偶有书信问候,是弟子本分。”

“只是问候?”朱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信中可曾议论朝政?可曾提及新政?”

张显宗抬起头,直视皇帝:“陛下,臣不敢欺君。胡师确在信中问及朝局,臣也如实相告。但臣所言,皆是朝堂公议,并无密谋。”

“他问什么?你又答什么?”

“胡师问新政推行如何,臣答:陛下仁厚,新政虽艰,然利国利民,当徐徐图之。胡师又问朝中议论,臣答:百官各抒己见,陛下兼听则明。”张显宗顿了顿,“臣之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可查。”

朱标看着他。这个中年儒臣跪在那里,背挺得笔直,眼神清澈,不似作伪。

“胡濙煽动苏州民变,你可知情?”

张显宗脸上露出震惊之色:“陛下,此事臣绝不知情!胡师虽对新政有异议,但断不会行此大逆之事!臣愿以性命担保!”

他说得斩钉截铁。朱标心中的疑虑消了大半——若张显宗真参与其中,此刻绝不会如此坦然。

“起来吧。”朱标语气缓和了些,“你既是胡濙学生,对他了解多少?”

张显宗起身,沉思片刻:“胡师为人,刚直有余,圆融不足。建文朝时,他就常直言进谏,为此得罪不少人。靖难后,他辞官归隐,一是心念故主,二是不愿侍奉新朝。”

“但他并未真正归隐,是吗?”

“是。”张显宗承认,“胡师身在江湖,心在庙堂。他常与门生议论时政,认为……认为陛下过于温和,朝中奸佞当道,需有刚直之士力挽狂澜。”

“奸佞?”朱标挑眉,“指谁?”

“这……”张显宗犹豫了。

“说,朕恕你无罪。”

“胡师认为,蒋瓛之流,以锦衣卫监控百官,是厂卫祸国之始;邵永善之流,阿谀奉承,是佞臣。”张显宗硬着头皮说,“他还说……还说陛下被这些人蒙蔽,需有人直言进谏。”

朱标笑了,笑容有些苦涩。原来在胡濙眼中,自己是个被蒙蔽的昏君。

“那新政呢?他怎么看?”

“胡师认为新政初衷是好的,但推行过急。他说,治国如医病,需对症下药,不可猛药攻伐。清丈田亩触动士绅根本,若强行推行,必生变乱。”

“所以他就煽动变乱?”

“臣不信胡师会这么做!”张显宗激动起来,“陛下,胡师虽固执,但心怀黎民。他若反对新政,只会上书进谏,绝不会煽动民变!此事必有蹊跷!”

朱标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忽然问:“若胡濙真犯了罪,你会如何?”

张显宗愣住了。许久,他才缓缓道:“臣……会依法行事。师生之情是私,国家法度是公。臣不能因私废公。”

这话说得很艰难,但很真诚。

朱标点点头:“朕信你。但你要记住,你是太子师,教导储君是你的第一要务。朝堂之事,少掺和。”

“臣明白。”

“回去吧。今夜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太子。”

“臣遵旨。”

张显宗退下后,朱标独坐良久。他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的累。做皇帝,要猜疑,要权衡,要在情与法之间走钢丝。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骑马。父亲说:“标儿,骑马要松紧得当。缰绳拉得太紧,马会受惊;太松了,马会乱跑。治国也是一样。”

现在他懂了。可这松紧的尺度,太难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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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九,清晨。

余姚四明山,胡濙的草庐外,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蒋瓛亲自带队,一身便服,只带了四个随从。他们骑马来,马蹄踏碎了山间的薄冰。

胡濙正在院中打太极。见到来人,他并不惊讶,只缓缓收势,掸了掸衣袍上的霜。

“蒋指挥使,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老人的声音平静如水。

蒋瓛拱手:“胡先生,陛下有请,命下官护送先生进京。”

“哦?”胡濙挑眉,“是‘请’,还是‘抓’?”

“是请。”蒋瓛说得诚恳,“陛下说,胡先生是当世大儒,要以礼相待。”

胡濙笑了:“那老朽若不从呢?”

“先生会从的。”蒋瓛也笑了,“先生心怀天下,难道不想亲眼看看,陛下到底是明君还是昏君?新政到底是利民还是害民?”

这话戳中了胡濙的心思。他沉默片刻,叹道:“蒋指挥使好口才。也罢,老朽就跟你们走一趟。只是容老朽收拾几本书,路上看。”

“先生请便。”

胡濙转身进屋。蒋瓛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跟了进去——名义是帮忙,实是监视。

草庐简陋,一床一桌一椅,满墙都是书。胡濙从书架上取下几本,又从一个上了锁的木匣里取出几封信,小心地揣入怀中。

“先生,这些信……”一个随从试探地问。

“是老友书信,与朝政无关。”胡濙淡淡道,“怎么,蒋指挥使连这个也要查?”

蒋瓛在门外道:“不必。先生请。”

胡濙走出草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多年的地方。晨雾缭绕,远山如黛,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走吧。”他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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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曲阜孔府。

孔讷确实在“养病”,但不是在后园练剑,而是在书房里写字。他写的是一幅对联:

“守道统千秋业”

“安社稷万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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