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冰裂之声(1/2)
永乐元年的第一场雪化了。
应天府的大街小巷里,积雪化为涓涓细流,沿着青石板路汇入沟渠,最终奔向秦淮河。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雪水顺着檐角滴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宛如这座新生帝国初愈的伤痕。
文华殿的早课结束后,张显宗没有像往常一样告退。他站在书案前,看着正在整理书册的朱雄英,欲言又止。
“先生还有事?”朱雄英抬起头,十二岁的少年已学会察言观色。
张显宗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放在书案上。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方模糊的水印——仔细辨认,是朵残荷。
“这是今早有人从东华门门缝塞进来的,指明要交给殿下。”张显宗的声音压得很低,“臣本欲扣下,但想了想……殿下已经不小了,有些事,该知道。”
朱雄英拿起信封,手指触及纸张时微微一颤——这是一种特殊的桑皮纸,薄而韧,带着淡淡的墨香。他认得这纸,姚广孝生前常用。
“姚师……还留有其他信件?”少年问。
“臣不知。”张显宗摇头,“但送信人能绕过东宫守卫,必非常人。殿下看信时,需谨慎。”
朱雄英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是熟悉的瘦金体:
“殿下如晤:
老衲身死之日,留三问于后世。一问:冰裂之时,水往何处?二问:日月同辉,孰主沉浮?三问:黄河改道,谁为禹工?
今第一问,答案在北。殿下且看,浙江清丈虽停,北疆军屯已启。陛下以退为进,暗度陈仓。
然老衲要提醒殿下:冰下之水,未必皆向低处。有人欲筑坝蓄水,待价而沽。
殿下切记:静观,细听,慎言。
——无名氏 顿首”
信上没有落款日期,但从墨迹看,应是不久前所写。朱雄英翻过纸背,上面还有一行小字:“阅后即焚,勿留痕迹。”
“北疆军屯?”朱雄英抬头,“先生可知此事?”
张显宗面色凝重:“臣略有耳闻。陛下月前密令兵部,调三千军户往大同、宣府屯垦,说是为充实边防。但若与清丈田亩联系起来……”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朱雄英已经懂了——浙江的清丈触动南方士绅利益,阻力太大。而北疆地广人稀,军屯本就有传统,在那里推行土地新政,遇到的阻力会小很多。
“好一个暗度陈仓。”少年喃喃道,“那‘筑坝蓄水,待价而沽’又是何意?”
张显宗沉吟片刻:“殿下还记得孔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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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乾清宫西暖阁。
朱标面前的奏折堆成了小山。最上面一份,是浙江布政使司的紧急奏报:
“……淳安民变虽平,然民怨未消。有刁民聚众于县衙外,索要‘清丈赔偿’。知县已革职,新官未至,衙署几近瘫痪。更兼当地士绅联名上书,言‘清丈之法本善,然施行过急,恐伤国本’。臣愚见,新政当缓行,民心宜安抚。”
朱标看着奏报,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他没有发怒,反而露出一丝苦笑。
这份奏报的措辞很精妙——表面是请罪,实则施压;看似支持新政,实则呼吁暂停。而“恐伤国本”四个字,更是暗藏机锋。
“传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震直。”朱标对侍立一旁的太监道。
半炷香后,严震直匆匆赶到。这位以刚直着称的御史,眼下却带着疲惫之色。
“陛下,臣正要禀报。”严震直开门见山,“浙江之事,恐不止淳安一处。臣派往嘉兴、湖州的监察御史密报,当地大户已暗中串联,准备‘联保抗丈’。”
“联保抗丈?”朱标皱眉。
“是。他们拟了一份《清丈十弊疏》,列举新政十大弊端,准备联合江浙士绅,联名上奏。臣已抄得草稿。”严震直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其中最厉害的一条,是说清丈田亩‘与民争利,有违太祖恤民之训’。”
朱标接过文书,快速浏览。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这份《十弊疏》写得很聪明——不提反对新政,只提执行中的问题;不攻击朝廷,只批评地方官员;甚至还引用了他自己关于“不得扰民”的旨意,倒打一耙。
“起草者何人?”朱标问。
“据查,是嘉兴府一位致仕的翰林编修,姓沈名文渊。此人当年因言获罪,被太祖贬黜还乡,一直心怀怨怼。”严震直顿了顿,“但臣怀疑,幕后主使另有其人。沈文渊一介乡绅,何来如此大的号召力?”
朱标放下文书,走到窗前。雪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严卿,你可知北疆军屯之事?”
严震直一愣:“臣略有耳闻。陛下是要……”
“浙江的清丈,暂停了。”朱标转过身,目光清明,“但大明的土地新政,不会停。北疆的军屯,就是新的开始。”
严震直眼中闪过明悟:“陛下的意思是,南边阻力太大,就从北边着手?”
“是,也不全是。”朱标走回案前,摊开大明疆域图,“你看,江浙田地,十之七八在士绅手中。清丈就是要动他们的根本,他们自然拼死反抗。但北疆不同——那里地广人稀,军屯卫所本就掌握大量土地,推行起来容易得多。”
他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朕已命兵部、户部拟定了《北疆军屯新则》:第一,卫所现有土地重新丈量,隐田充公;第二,允许军户子弟分户垦荒,新垦之地前五年免赋;第三,招募流民往北疆,官府提供种子耕牛,垦田即为永业。”
严震直听得心潮澎湃:“陛下此举,一可充实边防,二可安置流民,三可推行新政……一石三鸟!”
“但前提是,南边不能乱。”朱标神色凝重,“江浙是大明的钱粮重地,若真闹出大乱子,北疆新政也难以为继。所以,浙江的清丈要暂停,但必须暂停得有章法。”
“陛下的意思是……”
“你亲自去一趟浙江。”朱标看着严震直,“带上朕的旨意:清丈暂停,但已查实的隐田,一律登记在册;已引发的民怨,妥善安抚;带头闹事的士绅……抓几个,但不要多。”
严震直明白了——这是既要稳住大局,又要敲山震虎。
“那《十弊疏》……”
“让他们上。”朱标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冷意,“不但让他们上,朕还要在朝会上公开讨论。真理越辩越明,朕倒要看看,是他们‘十弊’有理,还是新政有理。”
严震直心中一震。陛下这一手,是化被动为主动。一旦公开辩论,那些藏在幕后的势力就不得不走到台前,而朝廷则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击。
“臣明白了,臣即刻动身。”
严震直退下后,朱标独坐良久。他拿起另一份奏报——来自曲阜。
这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密报,很简短:
“十一月以来,孔府闭门谢客。然暗中有四方士子往来,多携书卷。十二月朔,衍圣公孔讷称病,不见外客。然臣之线人报,其每日于后园练剑,体健如常。”
朱标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看着纸张慢慢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孔讷在装病。这个信号,比任何公开反抗都危险——它意味着孔府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要用千年道统的软实力,与皇权周旋。
“筑坝蓄水,待价而沽……”朱标喃喃自语,想起了姚广孝信中的话。
他忽然明白了——孔府就是那个“筑坝”的人。他们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候,用道统的名义给朝廷致命一击。
“陛下。”太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工部郑尚书求见,说是有要事。”
“宣。”
郑赐匆匆进来,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陛下,苏州出事了。”
“说。”
“苏州知府李正风奉旨推行‘均平役法’,按田亩摊派徭役。这本是利民之举,可当地大户拒不执行,反而鼓动佃农闹事。”郑赐呈上急报,“三日前,苏州城外的官道上,数千佃农聚集,堵塞漕运,说要‘见青天老爷,讨个说法’。”
朱标接过急报,快速浏览。越看,他的心越沉。
事情比郑赐说的更复杂——苏州的大户们不仅鼓动佃农闹事,还暗中资助,提供衣食。而他们的诉求很刁钻:不反对均平役法,只要求“先清丈,后均役”。
“他们说,田亩数目不清,如何均平?若不清丈就均役,必是官绅勾结,欺压小民。”郑赐苦笑道,“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把皮球踢了回来。”
朱标放下急报,闭上眼。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大户得意的笑容——你们不是要清丈吗?好,我们就用清丈来卡均役。不清丈,就不能均役;要清丈,又会引发反抗。左右都是死局。
“李正风现在如何?”
“已被围在府衙三日,出入不得。漕运中断,影响京杭大运河的物资输送。更麻烦的是……”郑赐压低声音,“应天府已有流言,说陛下新政害民,江南即将大乱。”
谣言。这是比刀剑更厉害的武器。
朱标睁开眼,眼中已无犹豫:“传旨:第一,调南京守备兵三千,即刻开赴苏州,但不许动武,只维持秩序;第二,命魏国公徐辉祖为钦差,全权处理苏州之事;第三,诏告苏州百姓:朝廷推行均平役法,是为减轻小民负担。凡参与闹事者,三日内散去,既往不咎;执迷不悟者,严惩不贷。”
郑赐迟疑道:“陛下,徐辉祖是武勋,让他去处理民变,恐怕……”
“朕知道。”朱标打断他,“但徐辉祖有个好处——他说话,那些武勋世家会听。苏州的大户里,有不少与武勋联姻。让他们自家人劝自家人,比朝廷直接镇压,效果好得多。”
郑赐恍然。陛下这是要分化瓦解。
“还有,”朱标补充道,“告诉徐辉祖,朕许他便宜行事。必要时,可以抓几个带头的大户,但要有真凭实据。”
“臣遵旨。”
郑赐退下后,朱标感到一阵疲惫。他揉了揉太阳穴,望向窗外。
雪已经完全化了,露出故宫原本的颜色——朱红的墙,金黄的瓦,在冬日阳光下肃穆而沉重。这座宫殿见证过太多的权力更迭,太多的明争暗斗,而如今,轮到他来面对这一切。
“父皇,”他轻声自语,“您当年杀人立威时,可曾想过今日?”
没有人回答。只有穿堂风掠过,带来远处宫檐下风铃的叮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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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紫禁城西北角的那座宫苑里,朱元璋也在看奏报。
老太监将炭火烧得旺旺的,但老人还是觉得冷。他裹紧了身上的貂皮大氅,眯着眼看蒋瓛送来的最新密报。
“徐辉祖离京前,夜访定远侯府,与王弼遗属密谈一个时辰。”
“邵永善‘病愈’,昨日已开始见客。首个访客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志清。”
“东宫侍讲张显宗,三日内两次密会国子监祭酒胡俨。”
“曲阜孔府有八辆车马秘密出城,方向……应天。”
朱元璋放下密报,笑了。笑声干涩,像风吹过枯枝。
“都动起来了。”他对老太监说,“标儿一放话,这些牛鬼蛇神就都按捺不住了。好啊,动起来好,不动,咱怎么知道谁忠谁奸?”
老太监小心地问:“陛下,可要提醒太子陛下?”
“提醒什么?”朱元璋摇头,“标儿不傻,他能看出来。咱要是事事提醒,他永远长不大。”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雪化后的地面湿漉漉的,几株老梅树上,花苞已经鼓起,再过些日子就要开了。
“老伙计,你说这梅花,”朱元璋伸手抚过树干,“它在冰天雪地里都能开,为什么?因为它知道,冬天再冷,春天总会来。”
老太监不知如何接话。
“但梅花不知道的是,”朱元璋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它开得再好,也就是个景。真正决定春天什么时候来的,不是它,是太阳。”
他转过身,看着老太监:“传话给蒋瓛:盯着,但别插手。让标儿自己处理。只有一点——东宫那边,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不能离眼。英儿要是少一根头发,他提头来见。”
“是。”
“还有,”朱元璋想了想,“让蒋瓛查查,那个给英儿送信的人,到底是谁。姚广孝死了,但他的人可能还没死绝。”
老太监心中一凛:“陛下怀疑……”
“咱谁也不怀疑,咱只要事实。”朱元璋抬头望向东宫的方向,“英儿还小,不能让人带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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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里,朱雄英正对着姚广孝的信发呆。
张显宗已经离开,但他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殿下,这封信来得蹊跷。送信人既能绕过守卫,必是宫中有内应。而信中内容,看似提醒,实则……”
“实则什么?”朱雄英问。
“实则是在引导殿下。”张显宗神色复杂,“‘答案在北’——这是在暗示殿下关注北疆军屯;‘筑坝蓄水’——这是在提醒殿下警惕某些势力。但这些话,为什么不直接对陛下说,而要告诉殿下?”
朱雄英沉默了。他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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